三十多年了,我没再去过那里。那是位于沪东的凤城二村,我在那里度过了一言难尽的童年时光。 凤城二村是上海很早就建立的工人新村,那里以一条小路为界,分为两个片区,一个叫小号头,从一号到五十七号;一个叫大号头,就是五十七号以上的门牌了。我家住在小号头片区,可我喜欢的却是大号头—— 第一,那边有所民办小学,用竹篱笆墙围着,我常常扒开刷了柏油的竹子,看向里头的那间音乐教室,听孩子们跟着弹风琴的老师大声唱歌。 第二,一百零八号的底楼有新村里唯一一家小卖部,什么东西都可以拆零售卖,酱油、老酒、陈醋不是一瓶瓶卖的,都可以零拷,由于零花钱极少,所以我就去那里用一分钱买两根陈皮条吃。 第三,也是最吸引我们孩子的,那里居然有一座碉堡,谁也说不清楚它的来历,我一直也没见过关于这座碉堡的历史记载。 据说建工人新村的时候,是想把这座水泥钢筋碉堡给拆除的,都使用了炸药,竟然摧毁不掉,只好保留了下来。只是随着周围地势的抬高,它有点塌陷了,露出地面最上边的是它的顶部,犹如一个宽宽的平台,于是,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孩子的一方领地。 尽管大人们吓唬我们说,碉堡里可能藏着炸弹,但我们却一点都不害怕,那里始终都有孩子们的身影。 女孩子喜欢在碉堡顶上跳橡皮筋,一边跳一边唱:“马兰花开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她们个个都是高手,样样都会跳,什么小皮球、金萝卜、小火枪、跟班人,除了跳跃,还穿插着点、迈、勾、绊、搅、绕、盘、踩、掏、摆、顶、转等十多种动作,花样百出。 不过,她们敌不过调皮的男孩子。只听一声“冲啊”,男孩子已经冲到碉堡上,把跳着橡皮筋的女孩子轰跑了。男孩子开始跳上跳下地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 我喜欢当“强盗”,既要防止被抓,又要设法去营救伙伴,这种紧张感让我觉得非常刺激,所以也跟着大家不断地吼叫、狂呼。 说实话,其实我们也会常常猜测碉堡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我一直记得那个夏日的晚上。居委会组织每户人家关门关窗烟熏蚊虫,所有的居民都跑到外面乘风凉,我和几个小伙伴便坐在了碉堡顶上。我们忍不住又瞎猜起来,有的说里面藏着手榴弹,有的说里面藏着百宝箱,有的说里面一准是个大老鼠窝。 我们来了劲,又是拔草,又是抠土,终于露出了小半截的碉堡枪眼。我们用带着的手电筒仔仔细细地照着,最后确认里面啥也没有。 也许我们是希望着有所发现的,可结果不免让人生出无趣,因而有人提议,把那只当时还很稀罕的手电筒从枪眼里塞进去。到底有些舍不得,我们还先打开手电筒的后盖,把里面嵌着的一个备用小灯泡取了出来。可是,就在这个夜晚,就在这座碉堡的顶上,我第一次认识了斗柄南指的北斗七星。从此,浩瀚无际而神秘莫测的星空成了我永远的仰望处。 我搬离凤城二村三十多年了,前些天,我第一次回到了那里。我迫不及待地来到大号头片区,去寻找留在我童年记忆深处的那些地方。 民办小学和一百零八号小卖部都不复存在了,但那座碉堡却依然端存,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它陷得更低更深了。加了层的房屋使空间变得狭小,原先四周开阔的碉堡仿佛成了一个倒扣的水泥盘子,涂上了浅黄色,还被围了起来,用作临时垃圾堆放处。 我问了几个路过的孩子,他们中没人知道这里是一座真正的碉堡,当然也没有了像我们那样的以碉堡为领地的童年生活。 我很想找到一处碉堡的枪眼,看看当年塞进去的手电筒是否还在,我还很想再一次坐在碉堡顶上遥看北斗,可现在都不可能了。不过,我想,即使这座碉堡最终淹没在了尘埃里,也不妨碍我在想象中无数次地回到童年,坐在碉堡顶上仰望星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