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转几个山嘴又蹚过一山坳,上坡,然后下岭,医院就到了。下岭的时候,医院的药气隐隐传到鼻尖,开始是若有若无一丝半缕,渐渐浓烈,进得医院大门,那股药气咆哮而来,吞没人身。是苦味,也有一丝涩味。医生白大褂上也有药气,让人胆战心惊,又充满向往。打过针,迷迷糊糊进入昏睡,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在床上。 每次都是母亲带我去医院,走累了就背着我,在山里走走停停。天空蔚蓝,很多树,槎树新叶翠嫩如春团,松树却如泼彩一般,一山苍古,巨大的虬枝伸出路边。路边遇见一片树莓与覆盆子,红红的,母亲与弟弟摘下来,堆得满满一草帽。边吃边走,人愣愣的,病体渐渐精神。后来,再没有吃过那么好的树莓、那么好的覆盆子了。 乡村医院离家三四里地。天色向晚,父亲或者姑妈陪着,点着葵骨火把。葵骨燃出橘黄色的火焰,墨黑的路瞬间清晰起来。葵骨有一种淡淡的香气,那种香气在四周萦绕,让人安静,一时病体安详。直到现在,依旧记得葵骨火把的气息,还记得当年西药的气息。那是药水与药丸的气味,冰冷,不近人情,不像中药气味有一种温热。 少年时迷恋忧郁而又纤弱的旧时女子,遥想她们在阁楼上临窗听风、弹琴。落叶满地,雨打在芭蕉上,掷地有声,满屋子药气与茶香,还有淡淡的酒气。茶、酒、药,有共通的韵味,熏染了中国文化。 童年调皮,摔断过两次胳膊,我被祖父带去一个姓谢的中医那接骨,然后带回一大包草药。怕喝中药,太苦。祖母用一个黑色陶罐熬药,陶罐粗朴的身子上有一对弯曲的耳朵,看起来有些年月,据说是家传的。 熬药有学问,温度不能高也不能低,又不能让药气外泄,所以药罐不能盖盖子,最好用包药的白纸蒙住,用线系紧,为观察药汤沸腾,祖母说在上面放一枚铜钱。药罐下是烧得通红的火炭,鲜亮而美丽,映在祖母脸上,像夏日天空的晚霞。药汤滚了,热气冲荡得纸面上的铜钱轻轻起伏,这时把药罐端下来,冷一会再放到炭炉上,如此三番,才算熬成。揭开白纸,扑面一股微苦的药气,瞬间弥漫了整间小屋。 熬好的药倒入瓷碗里,端在手中直晃悠,黑糊深不可测。这个时候我总要远远地躲起来,惹得家人好一番找,祖母哄我,祖父也慈眉善目装模作样喝一小口,说不苦不苦,我总不信。祖父大发脾气,我只好尝了尝,浓浓的药气似乎能从舌尖一直到脚板,浑身都苦了,索性闭气一口喝完。 这些年家人偶尔染恙,医生会开些中药。清晨或黄昏,慢慢熬药,熬草药,竟也熬出了兴致。一碗碗在药罐里淋入清水,以筷头轻压,看枯干的生命瞬间湿润起来。盖上砂锅,慢慢浸泡。水开后,热气四逸,药香渐渐入鼻。偶尔水位与火候掌握不准,要掀开盖子查看一次,种种草药交糅出微苦的药气扑面而来,汤汁加厚,有一味叫通草的中药迅速蜷曲着白嫩的身躯,如蛇行水上,猛一见,遽然一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