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忘记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 一 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马踏荒野的声音。马信步闲走,从山坡缓缓而下,踏在雪草,瑟瑟作响。山梁自东而西斜缓,山脊线勾勒出天空的轮廓。疏密有致的落叶乔木林,幕布一样从山峦垂挂,林下积雪反衬着灰褐色的森林,构成了冬日肃穆的质地。雪在刮,碎碎的,无声而凌厉,扑在脸上,有厚重的剐蹭感。雪不是飞舞,是被风刮,刀片一样刮,刮过树梢,刮过湖面,刮过低头走路的人。 其实,并没有马。山林之寂是有声响的。碎雪摩擦树梢,沙沙沙。枯草舔舐着河水,咝咝咝。小??扎入湖水,咕咚咚。风搓揉风。寂静之声在内心会引起鸣响:窸窸窣窣。恍然间,我便觉得有马在森林里兀自踏雪而行。抬眼而望,山峦似乎也随着马慢走,在碧泉湖旁偃卧下来。 碧泉湖浮着一层雾气,与雪光辉映。说是雾,不如说是湖的蒸汽。碧泉湖是长白山西北麓唯一不结冰的湖,常年水温在6-8℃。这是一个奇特的湖。抚松县露水河镇有多处温泉,泉流不止,四季常涌,积水成河,流着流着就不见了,俗称半截河。不见了,不是消失了,而是与莫崖泉汇流在一起,注入洼谷,水碧如洗,烟波浩渺,无风而漾,于是有了碧泉湖。 湖中栖息着虹鳟。虹鳟是鲑科、太平洋鲑属的一种鲑鱼,头部无鳞,其它部位鳞小如斑,灰黑色,对水质的要求非常高,一般栖息在冷而清澈的溪流源头或高山湖中,水需弱碱性,以贝类、甲壳类、鱼类、昆虫、鱼卵以及水生植物的叶子为食。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虹鳟。虹鳟结群,在水底潜游,斑纹似的鱼鳞闪闪发亮,如水中开出的杜若花。湖面上,浮着数十只小??和绿翅鸭。鸭科鸟类具有迁徙的习性,在南方过冬,春季在北方繁殖。 绿翅鸭怎么会在碧泉湖过冬呢?在迁徙季不迁徙,一般是因为“老弱病残”而无力长途飞行,留在栖息地。留下的鸟,也大多是孤鸟,一只或几只,结不了群,生命很脆弱,极易被猛禽、黄鼬、野山猫等“猎手”捕获。绿翅鸭在碧泉湖过冬,成了留鸟,是因为水暖、食物丰富。 雪飘了一会儿就停了。阳光雏菊一样盛开。雾气散去,山谷腾出了明净的视野。天空倒扣在湖面,绿翅鸭在低飞,发出嘎嘎嘎的叫声。小??在浮游。岸边是密集的白桦林。白桦树落尽了树叶,白白的树干露出节疤。乔木是一边生长一边脱枝的。脱下的枝节会留下乌黑的结疤,等待日经月久的树皮缝合。所有的生命体,在受伤后都会留下疤痕,有的可以被看见,有的却藏在皮缝内层。植物在伤口处流汁液,脊椎动物在伤口处流血,菌类则直接腐烂。树与藤会留结疤,白桦的结疤却十分有意思,像一双乌黑黑的眼睛。于是,白桦树有了许许多多的“眼睛”。白桦林是“眼睛”的树林。积雪压得太深,没了脚踝,最深处没膝,白得耀眼。一只白鸟站在白桦树上,也不叫,缩着身子,俯视湖面。除了积雪,地面什么也没有。 一只鸟站在一支枯藤上 望着湖面 不叫,也不抖动翅膀 湖面被风吹起一层皱纹 鸟全身白色 眼睛乌黑,炯炯有神 它眨着眼睑 把里面的风挤出来 我坐在湖边一棵白桦树下 有一个上午了 天开始下雪 我望着鸟,眼睛发酸 在记事簿,我信笔留下鸟的踪迹。 二 四角翘檐的雨亭,落座在湖中央,如一支巨大的莲荷。瓦顶上铺着雪,白白的一层。檐角如鹿角,四根柱子如鹿脚。远远看过去,雨亭酷似一头银鹿。一个穿红色袍状衣服的女性坐在亭廊下,面朝远山,缄默不语。她是谁呢?是冬雪的一个隐喻,是碧泉湖的一个表征。她站了起来,支起了一把红色的伞。她并没有走动,只娴静地伫立。我明显感觉到湖在晃动,映在湖中的天空在倾斜,树枝低垂下去,小??贴着水面飞,溅起的水花扬起了水线。沉寂的湖,被一个红衣女性惊动,瞬间生动无比。 距雨亭不远的,是一叶轻舟。舟上无人,也没系缆绳,舟不漂也不静止,而是在移动。移动的速度等同风与水流的叠加速度。舟移动得缓慢而坚定,自北向南,水浪不惊,水鸟不飞。舟上也覆盖着雪。这是一叶野舟,也是一叶荒舟。或许被人遗忘了,也或许舟本身就是湖的一部分。舟上的人,已上岸了。谁会在舟上过日子呢?人不会在舟上一直坐下去。坐下去的人,必然上岸。雪,暂时代替了人,乘舟动湖兴。我有些伤感,想起了1101年5月,苏东坡从海南岛回到中原,在金山龙游寺看见自己的画像,写下《自题金山画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几度漂泊,他已放下了一切,与自己彻底和解。两个月后,他病逝。 向东而望,湖岸线是一条阔大的半弧形。山影、树影,倒映在湖中。湖岸线也倒映在湖中,墨线一样饱满、柔韧,富有弹性。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山体,森林显得格外疏朗、冷涩。浅灰色的树,银白色树,黄褐色的树,土棕色的树,在视觉中,它们都是等高的,它们都是默然的。 出水处,架了宽宽的木桥。站在木桥上,可以眺望邈远的湖景。这时,我才发现湖被山峦环绕。山峦是环形的,坡缓而不兀立。山峦东出,形成一条蜿蜒绵长的山谷。木桥下,是一座约3米高、20米长的湖坝。坝口飞泻出湖水,轰隆隆轰隆隆,振聋发聩。坝顶悬下厚厚的冰崖。湖水几乎是冲出冰崖的窟窿口跑出来的。冰崖嶙峋,倒挂着,结出一堵冰墙。 泻出的水,挨着白桦林而下,始称碧泉河。其实,它是露水河的一部分。 河约3-5米宽、约1-2米深。河水翻腾,溅起一股冷冽的山寒之气。我乘气垫船而下。我鞠水而饮,却不觉得水寒。木浆划着水,啪嗒啪嗒,水珠飞扬。河床上,都是黑色或黑褐色或深灰色的砾石。水撞击着砾石,冲击出水花,回旋回旋,有了巨大的漩涡。船随时在漩涡打转。缺乏水上生活经验的人,如我者,无法顺应水的流速和节奏,水路成了茫途。虹鳟在水下搏击激流,摆动着尾鳍,逆水而上。虹鳟顺应着水流的变速而击水。船颠簸得厉害,被水浪抛起又落下。我深深感到人在自然之中,与动物相比,自然的能力显著退化。不知道这是人的悲哀还是人的幸运。在自然中生活的年代,离我们太久远了。我们甚至忘记了,在自然中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而非寄身于高楼。但一切都回不去了。回去,是另一种退化。没有一条路,属于归途。 三 河岸是石岸。石块上裹满了苔藓。冬季过于干涩,苔藓枯黄了。岸上的白茅或者芦苇,被雪压得严严实实。河水舔着石块,雪消融于水。雪消融了下层,上层薄薄一片,结出了雪冰,隔空悬在河上。作为南方人,我从没见过这样薄如白纸的雪冰,被一根苔衣悬空托举。雪粒或说雪的晶体,粒粒可见,透明,闪射出白光。雪冰上,放一个鸡蛋大的石头,也不碎裂。 坐在船上,如果不仰视,那么眼中所见的森林,一片密密麻麻的的树干。树干有的粗如圆桶,有的细如竹竿,树皮粗糙而皲裂。它们是白桦、水曲柳、鱼鳞云杉、山丁子、核桃树、柳树、榆树、樟子松、红松、沙松、山里红、椴树、红皮云杉、山槐、白牛子、大青杨、枫桦、杏树等。只有针叶树还墨绿,其它树都落尽了树叶。即使没有落叶,叶也枯黄,连风也不屑于抚弄。比如椴树,泛红泛黄的树叶,手链一样串在树丫上。让人便觉得那不是树叶,而是一群被冻僵了的枯叶蝶。据白山市当地人说,长白山的蘑菇驰名世界,尤以露水河一带为佳。吉林人称野生菌为蘑,称人工菌为菇。可见吉林人对蘑菇的讲究。我确信当地人的说法。因为河岸两边,倒下非常多的野生树。它们属于自然死亡,或因暴雪,或因老死,它们死而不朽,腐熟期非常漫长,易于生长蘑菇。 南方气候潮湿,适合植物生长,大多数木本科植物属于速长树种,数年便长出十数米之高。北方气候干燥,植物生长不容易,大多数木本科植物属于缓生树种,数十年才长成数米。越速长的树,树死之后,越易腐烂,三两年完成了腐熟期。反之亦然。生长期与腐熟期,是截然相反的两段光阴。这也是一种自然法则。漫长的腐熟期,需要漫长的生命去熬出来。 倒在河岸的树,我并不识得。它们都被雪覆盖了,露出了年轮(树的冠部被锯断)。年轮密密匝匝,那是时间的象形符号。 碧泉河谈不上宽阔,却足够湍急,越往下游,流量越大。顺河而下,我发现有十数处泡泉从岸边涌出。当我回到碧泉湖,回望碧泉河,惊讶无比——湖是一个母体,河是一条长长脐带。 长白山既是一座森林之塔,也是一座水塔。丰茂的森林和长年的积雪,因特殊的地质构造,密布着数不胜数的温泉,发育了无数的河流,是鸭绿江、松花江和图们江的发源地。碧泉湖是独一无二的森林之湖。站在湖边,我仰望天际,搜寻长白山之巅。山之所以雄伟,是因为要哺育山巅之下的万物众生,给予水源给予山风。在雪季,我登上过长白山之巅。风雪塑造了劈立万刃的裸岩,塑造了稀草地带,也塑造了眺望千里的视野。从山巅往下俯视,是广袤的褐色森林,和皑皑白雪。南北纵横东西交错的山脊,如大地上一根根暴突的根须。这些根须,把群山盘结在一起。 见识了碧泉湖,就见识了长白山。碧泉湖是长白山纯净的眼睛。大地之眼。 从碧泉湖带了一块圆扁的砾石和一根白桦树枝回南方。砾石是普通的黑色石块,在河水中冲洗了千万年,被水磨得溜光发亮。树枝只有半截,树皮脱落了半边。不知道以后我是否还会去碧泉湖泛舟、沐雪。当然,可以去钓虹鳟,那无疑是最幸福的事。选一处疏林边,握着路亚,拉起嘶嘶嘶作响的鱼线,迎着夕阳将坠未坠的煦光,抛得远远,饵坠轻轻滑入河中。我将转起转轴,拽着鱼线贴着水面滑,慢跑着追逐水流。虹鳟跃起,吞食饵料,又沉入水中。耳边,响起穿过白桦林的落山风,嘘嘘嘘,如哨音缓落。想起这些,就让我无比向往。 更让我向往的,是碧泉湖的暮晚。我见证过。暮色将合,山峦却露出了灰黛之色,森林只现出一层树冠。稀稀朗朗的树冠,如隐身在山坡的野山羊轻轻晃动羊角。雪无处藏身,雪亮雪亮。天空也是白的,略带浅灰色的白。路在森林无际地延伸,不知所踪。天很快黑魆魆了,天幕绽放开了星星的花朵。那是繁繁点点的小花朵,白色。是我眼中的蛇床花。碧泉湖落满了蛇床花。我的头上和衣服上也落满了蛇床花。和蛇床花一起落下的,是纷纷扬扬的大雪。 雪似鹅绒,只需一阵微风,就忽上忽下、忽东忽西,随风而舞。雨亭上的雪厚了又厚。四野幽寂。雨亭不见了,小舟不见了,湖不见了,森林不见。雪与夜色融为一体,白与黑互相溶解。我也不见我。雪茫茫,夜茫茫。无关来路,无关归途。雪落在湖面,寂然。碧泉湖容纳了所有落在湖面上的雪。 雪最终化为湖水,被碧泉湖带走。一切的雪,一切的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