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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安与千爱

时间:2023-05-09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沈轶伦 点击:

甜爱路有个好名字。喜欢博口彩的人们便赋予了它一份好意头。平凡生活里,爱情是最接近于神迹的感受。尽管在这个星球上,两个人之间的恋爱关系是一件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一个短暂的瞬间,你是对方生命里最重要的,对方也是你昼夜最魂牵梦萦的,这瞬间就超越了永恒。

在千万个有悠久历史的城市里,上海的出现是偶然的。在上海千万条道路中,甜爱路的出现也是偶然的。不仅偶然,而且这条路相当短,不足千米的道路,现在要承载着对爱情的无限寄托,本身倒很有象征意味。所以每每走在这条路上,看着道路两边特意装饰镌刻的古今中外爱情诗歌墙,以及为这条路特设的爱情邮筒和邮戳,我就会想:爱情,不仅能为两个人订制时间的流速,大约也能为两个人扩展空间的维度。

当有心人到这条路上打卡时,肯定不会觉得它太短,也不会觉得它太窄,更难以察觉相处时间的长短,可能因为有说不完的话,觉得一个钟头如十分钟,也有可能默默无语,觉得指尖相触的一秒持续了一个世纪。毕竟漫步在自我感受里时,实体世界的各种参照系数,只是一个舞台背景。

在电影《花束般的恋爱》中,小情侣最初就是这样对上暗号的。你喜欢押井守吗?我也认出了他。你疑惑剪刀石头布里的布为何能战胜石头吗?我也这么想。你穿的帆布鞋和我的恰好同款。你送我的礼物恰好和我要送你的一样。一开始总是妙不可言的,一天中因为异口同声三四次而要相视而笑,牵手后看同样的展览、听同样的乐队、追同样的漫画、爱同样的作家,并且认定,这些是建立在灵魂和精神上的契合,所以会更深层更趋永恒——直到遇到日常。

没有第三者也没有绝症车祸、没有失忆也没有父母介入反对,两个青年纯粹因为谈得来走到一起,也因为无话可谈而渐行渐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了问题呢?因为男生忙于新公司的业务错过了一场电影?是因为女生不理解男生失去朋友时的悲伤和恐惧?是因为发现不再能对曾经疯狂动心的文艺作品再有丝毫感触?是因为一个还滞留在往昔的生活节奏里,渴望做个永恒的学生而另一个已经努力融入资本社会的运行规则,驯服于赚钱、责任和妥协?

一个小细节是,在第一次约会时,两个人起劲地在餐厅翻阅木乃伊展览手册讨论不休。当店员走过来点餐时,女生还旁若无人地看干尸画面,而男生谨慎迅速地用菜单盖住了画面。他一直都更介意外在,也更愿意改变。而女生一直都沉浸于内在,她要求的是不变。似紧紧靠岸的小船,波浪缓缓,并不激烈,日日挪动一点,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舟至水中央,彼此已脉脉不得语。

就是这样,爱情的产生,是惊喜地在对方的身上看见了世界上另一个我。两圆相交,彼此疯狂勘探相同点内的范围。但一旦走出这片范围,看到两圆不相交的部分时,该怎么办呢?

要不还是问问甜爱路。这个世界上本来没有这样一条甜爱路——

当百年前,工部局在农田荒地里开垦出一个打靶场时,这里只有一条从四川北路斜向靶子场东开出的一条小路,甚至都没有正式的名字,大家叫它公园靶子场路,后来名为“甜安路”。其间,周边农田变城市,靶子场变练兵场、变公园、变游乐场,见证战争、侵略、见证义士壮举、见证斗争和牺牲、见证战后重建,直到甜安路和另一条小路打通连起来,因为后者边上有大型新式里弄“千爱里”,所以新路从“甜”和“爱”中各取一字,成为甜爱路。

两条单独的小路没有了,产生的是一条新的小路。一个你和一个我没有了,产生的是一个我们。就好像花束在短暂的花期过后凋零,形成果实,形成越冬的种子,形成来年新的苗与叶与蕾,再开出新花来。总而言之,在摘下花束时,它便死亡了,在渴求爱维持现状的时候,它消失了。在回应逝者如斯夫时它又存在下来。像加入轰轰烈烈水循环的一滴安静的水。像甜安与千爱的字面意思:

爱是生活里的甜味剂吗?它是生命里的止痛剂。有了它,千万次地能再支棱起来,再次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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