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心思若与南极勾连,须鼓一番勇气乃至豪气似乎才使得,一切描写南极的文字亦须壮阔凌厉,才能与那片绝美的白色圣地匹配。可我得说实话,自己去南极偏起于平庸:朋友告知,一艘号称6星的探险邮轮正在打折,同去享受一下可好?对呀,为什么不?!于是在谈笑中定下了行程。 邮轮果然是服务周到,船票中还包含了从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去登船港口乌斯怀亚的来回机票,还提供南极登陆时的所有御寒装备,叫人大喜过望。我要做的是用自己的中国护照向阿根廷驻洛杉矶的领事馆申请签证。可是天假其便,就在去面签的前两天,阿根廷在足球世界杯上夺冠,接待我的一位穿着件黑底五彩毛衣的帅帅的阿根廷年轻签证官气色正好,心情更好,笑眯眯地给我发了签证。在出发的前一天,我给南极行添置了唯一装备,一条防水裤,64美元。至于去南极的知识装备则可全免,那片与世隔绝的冰原,只要知道它非常非常寒冷就足够了,不是吗? 照这样,我轻描淡写地踏上了南极之旅。去了才知道南极邮轮分不下船和下船两种,前者大,目的在观光——隔着距离看南极;后者小,属探险船,提供游客登陆、露营、划船、跳水等项目,我们的船是后者。然而它却不带一些儿探险风尘,居然头光面净,新簇簇地泊在乌斯怀亚秀美的海岸线上,是一艘去年才下水的新船耶!属老牌航海国家葡萄牙Atlas公司拥有。登船四下一看,卧舱的功能方便齐全得叫人赞叹,甚至还带着小阳台并配一桌两椅;公共区域的娱乐室、休息室、小剧场、餐厅、吧台、健身房,更是打点得精光滴滑,熠熠生辉。每晚还是菜单点餐服务,全球各处的菜式每天一换,色形味颇追“米其林”,吧台的各种酒水随便点,服务员个个满面含笑,彬彬有礼……一切都方便舒适得叫人难以置信。这更证实了朋友的预期:这不是探险之旅,这是享受之旅。 这样的轻慢之心,在船上的科考人员亮相登场时才得一换。那些人站出来,叫人内心一凛。首先,他们竟完全来自五湖四海,所属国除英、法、美、巴西、阿根廷、南非、乌拉圭外,竟还有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他们从容同框,完全超越眼下的世俗纷争。那批人一字排开站在我们面前,虽性别身型高矮各异,却共具一种神韵,我在心底掂掇一番,方挑出一个对景的字——“侠”。“侠”者,从古至今都属于绝不耐烦世俗框架的那种好汉,他们内心世界与你我迥然有别,顶喜欢与世界独自面对,全凭自己的直觉和眼光行事。这类“物种”在“文明”浸淫全球的时代,已成珍稀,同时,今日之地球唯剩南极冰原还能给这种人提供施展能耐的地盘。于是当然,这类日渐稀少的“侠”,便从世界各地来此聚集。正是这群人安排带领我们每天的登陆、划艇、露营、跳水,还给开设各种讲座。我是从他们的讲座中,才瞥见了与世隔绝的南极冰雪世界在人类野心和荣誉的投射下,照样成为一个喧嚣的历史舞台。而这个舞台中上演的高潮剧目,当属英国的斯科特与挪威的阿蒙森在20世纪初到达南极点的竞争之旅了。 说来,从15世纪下半叶开始的大航海时代后,地球上角角落落露出水面的陆地,都一一被发现,唯南极一处始终躲在人类视线之外,直到19世纪后半期,人们才模模糊糊觉得地球最南端该是一块大陆,却无法证实,因每个朝它靠近的航海者都被浮冰阻隔。但终究人类的能耐和决心更强硬,最终有人触碰到了那块冰原大陆,在1895年的国际地理学会议上,人们一致同意南极洲大陆是地球最南端的土地。此后探险家们一点点往南极点逼近,为争做到达南极点的第一人,便有了名垂青史的攻克南极点之争。 两位主角之一的挪威人阿蒙森(Roald Amundsen,1872-1928)正是中世纪叫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海盗民族维京人的后代,父亲又恰是个船主,这样的基因让他成为探险天才名至实归。他从小就立志要航海探险,在中学时就对同学说,“人对南极和北极知道得越少,我越高兴,这样才更需要我去探险去发现”。他在攻克南极点之前,已经有了丰富的航海经验,并虚心从爱斯基摩人那里学得了严寒中的生存手段:兽皮的保暖性远超羊毛制品,因羊毛不能防水,湿了就彻底无法保暖(他后来冲刺南极点时,与队友们从头到脚都裹着兽皮,形同野人);狗拉雪橇在极地是最简便和有效的运输手段……所有这些来自所谓落后民族的常识全成了他后来成为冲刺南极点赢家的重要铺垫。 英国人斯科特(Robert Falcon Scott,1868-1912)是一位海军军官,年轻有为,在涉足南极探险事业后,晋升很快,被皇家指派为“登陆南极点,以确保大英帝国对此的荣誉”之人选。由他领头组建了英国的冲刺南极点探险队,队员共65人,其中光是科学家就十名,人数超出了以往去过南极的科学家总人数。这支探险队声势浩大地在1910年6月出发前往南极大陆,可谓满怀豪情,感觉胜利在握。不过我们还真不能指责他们自大,的确,英国那时在海洋探险方面遥遥领先,又是发展工业和科学的优等生,他们很有资格大锣大鼓威风凛凛地出发。相比之下,阿蒙森向南极的进发完全悄没声息,他甚至是以去北极的名义启航,航程中改道去了南极。这两队人马的胜负似乎在开头便可判高下,却不料竟是挪威人拔得头筹。阿蒙森与四名伙伴从1911年10月15日开始由南极大陆边缘建立的基地出发,于同年12月14日到达南极点,在那里插上了挪威的国旗后,安全返回基地。英国的斯科特与四名队员不仅比阿蒙森晚了五个星期才到达南极点,而且在回程的路上,因补给不足,天气恶劣,全部冻死在了南极冰原。 他们悲壮的经历构成了南极探险史上最为可歌可泣的事迹,著名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用他的生花妙笔描述了这个悲壮故事(收入他的文集《人类群星闪耀时》,有中译本)。其中对斯科特几位探险者最后时光的描写,甚至被我们中国选进中学教材,命名为“伟大的悲剧”,想来一定感动到了每一个中国学生。 若是不上南极探险船,读了茨威格对这个悲剧的生动描述,不被打动是不可能的。可我分明注意到,给我们讲座的澳大利亚籍科考队员Chris对阿蒙森和斯科特的讲述竟是另一种角度——他向我们说了这样一句话,英国人斯科特去南极点,心中装的是国家荣耀,阿蒙森心里就只想着叫自己去建功立业而已。Chris的口气并不在暗示斯科特比阿蒙森更高尚,却明显对斯科特含有批评。 且看Chris展示的事实:斯科特从组建探险团队起,因心中存有大英帝国荣誉感,让他处处想到要张扬国威,结果他的探险队人数多装备复杂,他显然不太瞧得上爱斯基摩人的原始手段——狗拉雪橇,他选择的运输工具是当时英国最新版的雪地摩托,和他认为更有力量和速度的西伯利亚矮种马。Chris然后徐徐笑道,深入南极腹地选择矮马是如此的不上算,除了要为它们带上分外的草料,过夜时还要用冰雪为它们筑防风墙,光是这一选择已经让斯科特探险队多出了不少负担,何况马和草料需要占掉不少船上的有限空间。阿蒙森选择的极地狗,这些负担就全免——极地狗直接躺在雪地上就能过夜,而且可以吃与人同样的食物,也包括能吃捕猎到的企鹅或其他海洋动物的肉。在极地环境中,任何多余的负担都能成为压垮极地跋涉者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运输工具的选择上斯科特显然就已经输给了阿蒙森,他带去的矮马最后不是冻死就是掉进冰窟中摔死。至于雪地摩托则更不用提,有经验的探险者从一开始就该想到,这类笨重机械带起来占地方,而且没人知道它是否能适应南极的气候。果然,那些机器在南极严寒中迅速沦为一堆废铁。而阿蒙森正是心思单纯,因此能把所有的准备只集中在一个目标:安全到达南极点并安全回来。而极地探险最最根本的安全保证就是充足的补给。他的探险船上除了船员就只带了几十条极地狗,其他所有的空间全装载了补给。他装载的补给是斯科特团队的10倍。 我没有听错,Chris就是说了“十倍”。 显然,这是一笔不难算的账:阿蒙森的船只载有19人,52条狗,其余都装补给。斯科特的船载有65人,还须拿出空间来装载雪地摩托、十几匹矮马及草料。此外,他们团队还为操纵和修理机器、带马饲料并给马筑过夜雪墙付出了额外的时间和力气。这种种选择,导致斯科特探险队犯下了最大的失误——带的补给不足。阿蒙森队一路因补给丰富,即使被坏天气阻滞也有吃有喝有燃料;可斯科特队在回程路上,每到达事先设下的补给点,都感觉储存的食物和煤油太少,他们的身体无法补充到足够能量,导致他们越来越虚弱,最后的八天,他们因坏天气滞留在帐篷中,食物彻底耗尽,他们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就此冻饿而死。 我们谁都知道,悲剧远比喜剧触动心弦,人都乐意被伟大勇士的悲壮刺激得热泪盈眶。可我们船上的“侠”,用刀锋般锐利的冷静和理性,撩开了宏大叙事的华丽外套,露出下面遮蔽的真相:在生命历程中,有些错误是不能犯也犯不起的。若让生命负载生命之外的东西,无论那些东西听上去多么响亮美好正确,它们最终只构成对生命的伤害。而这个似乎简单的事实,在生存容易的地理区域,可以完全隐而不显,引不起人们的注意和警惕。唯极地环境不给人一点点犯错空间,任何一个离开保全个体生命的多余念头,立刻会被严峻的自然环境彰显出来,并露出致命的獠牙。 Chris还告诉我们,虽然英国不得不接受挪威人先到的事实,但实际上他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对这个事实感到别扭,因此阿蒙森的成就一直不被彰显。在一次有阿蒙森在场的聚会中,主持酒会的英国公爵朝他说的是,“让我们为你的雪橇狗儿干杯”,这句话他重复了三次,把对阿蒙森这位胜利者的轻视表达得淋漓尽致。英国只视斯科特为英雄,到处为这位献身南极的勇士塑像,阿蒙森反而成为悲剧英雄斯科特的陪衬,以致长久以来这位胜利者都处在斯科特的阴影中。不过Chris的重点并不只是为胜利者讨要公平,更在于让我们去看那些被最漂亮的外衣所遮蔽的真理,他的讲座让我们下面的听众都陷入了沉思。 我沉思道:原来,冒险不只是去南极而已,生命过程本身就已经是一场冒险,各种隐性的伤害往往会打扮得冠冕堂皇乃至正确无比地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之旅中,只有最清醒务实的船长,才懂得去掉一切能危害到生命安全的杂念,把航船驶回安宁的陆地。 没有料到,这趟起于平庸的南极之行竟收获到这么深刻的启示,我唯有深深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