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世一年多后,我开始整理她住过的房屋。 这套房子与我的住处在同一幢楼里,两个单元相邻。家在外地的弟弟出资买下这套房子,也是考虑让当时已年过七旬的他们离我近一些,能够得到照应。在这里,父亲住了九年,因脑溢血昏迷,住院治疗近两个月后离世。母亲又住了将近两年,因为多年宿疾突然发作,而在两天内辞世。从此,房间一直空置着。 没有限期的要求,因此整理并不着急。我在半个多月里,断断续续地过去,每次一两个小时,慢慢地收拾。十一年的时间不算短暂,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储藏了很多记忆。收拾过程中,一些往事被唤醒,曾经的场景再次浮现,消失的时间重新返回。 回忆的开始,被一种欢快的气息包围着,仿佛春末夏初时节那样明亮惬意。那正是父母刚刚搬来的时候。离开生活了十年的远郊小镇,住进这套宽敞了很多的大房子,他们欣喜不已。新搬来的东西杂乱地靠墙堆放着,母亲将一个用床单打成的圆鼓鼓的大包袱拉过来,解开打得很严实的结扣,摊开在客厅木地板上,里面是一迭迭摞着的衣服、毛巾、枕头等。五月上旬天已经热了,母亲额头上沁出了汗珠,她用手背去擦掉,说阳光真好。那种喜悦的表情,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关于这间房子的记忆,那一天是原点,是开启。仿佛一道时光的闸门被提起来,奔泻而下的水流,在漫长的时日中,汇聚成为一片浩淼无边的水面。这里那里,在并不清楚分明的方位上,闪烁着众多的光点。它们是我记忆中的场景和细节。 搬来的头两年,前后有几位父母当年工作时的同事或朋友,来家里看望。他们大都也是退休后搬来这座城市,跟随儿女生活的。我也带父母回访过。但这些客人也和父母年龄相仿,出行不便,后来的联系也就只限于逢年过节时,互相打电话问候一声。 因此,对这一对老人来说,生活中勉强可以称得上事件的,便是孩子们的到来。这几间屋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是每年春节前后的那几天,有时还有暑假中的某些日子。平日的安静寂寞,被聚会短暂地打破了,仿佛平静的水面荡起了一丝涟漪。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父亲的八十岁生日,正赶上那一年的春节假期。那时他们已经搬来三年了。那一次聚会最齐全,国外的妹妹一家也赶来了,祖孙三辈十几个人坐满了客厅,几个小孩子嬉耍打闹,十分热闹。全家围着餐桌吃年夜饭时,父亲很兴奋,说他要说几句话,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页纸,原来是事先写好的。他讲了几点,大意是感谢儿女们孝顺,让他们得以安享晚年,生活得很幸福。这种庄重的方式和他带有几分羞涩的表情,让大家笑成一片。 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生活的主色调,还是日复一日的单调和平静,缺乏变化。 这一点首先体现在房间里的布设上。如果不是我们有时给稍微调整一下,所有的家具和器物,都会固定在最初的位置上。这个环境中的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鼓点节奏。像每天的简单晚餐,总是摆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两个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吃饭时看的永远是北京电视台的健康栏目《养生堂》,紧跟着是北京新闻,然后又是中央台新闻联播。接下来再看一两集电视连续剧,大约会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播完,就到睡觉时间了。 每个周末假日,两天中的一天,我们过去陪父母吃一顿饭。他们平常吃得很简单,但那顿饭总是要尽自己所能做得丰盛些。母亲轮流着做她的拿手菜,像焖饼、煎茄盒、用晒干切碎的马齿苋拌肥肉馅蒸出的包子等,都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家乡美食。这些百吃不厌的味道,只能在回忆中品尝了。如今回想起来,心中时常泛起一阵愧疚:为什么那么多年中,我总是过去吃现成的,而很少进厨房帮着做几顿饭呢?仅仅因为他们多次阻拦,我就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养成了习惯,像一个受宠的长不大的孩子。 从这间屋子延伸出去,是他们极其有限的活动半径。 父亲习惯独处,通常是待在屋子里。偶尔外出时,一是与母亲一同去超市或菜市场买菜,二是独自到小区里的净化水售水机处打水。母亲喜欢热闹,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楼去,但足迹大都也在小区院内。夏天在院子北面一片柏树林里,与一群年龄相仿的老太太们一起做保健操,冬天则移到楼下朝南的一处空地上,晒太阳聊天。 因为性情平和知足,饮食起居符合养生之道,因此在很长的时间里,他们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健康状况。但自然的铁律无所逃遁,衰老和病痛不动声色地增加和升级,缓慢地调整着他们动作的幅度,一点点地蚕食着肉体和精神。 母亲的膝盖开始有问题了。每次从沙发上起身时,要用双手扶着茶几用力撑一下。走平路还凑合,上台阶则明显吃力。她的卧室床边摆着一台红外线理疗灯,是我买来给她照射膝盖的,床头柜上的一瓶英文字母的药片,功效是补充钙质,如今还有小半瓶。父亲腰背愈发弯曲了,因为缺乏运动,肌肉萎缩,两条小腿瘦得可笑。他始终坚持自己去楼下打水,最早是两只手各拎一桶,后来是一次只打一桶,再后来则变成用买菜的小车拉。 于是,屋子里器物的变化增减,也和生命的流程同步。此刻还放在客厅角落里的拐杖和轮椅,便陪伴了他们生命的最后阶段。 父亲发病前大半年,有一次说起觉得双腿没劲,走路发飘,我便买了这副拐杖。有一次陪同他到小区旁一家医院体检,他拄着拐杖慢慢地挪动脚步,几百米的距离走了很久。这也是记忆中他唯一的一次拄杖。轮椅则是在父亲去世后,弟弟赶来处理后事时买的。父亲去世,给一向乐观开朗的母亲很大的精神打击,那种丧失的哀伤,不是儿女的关心能够抚慰的。她外出时不再走路,是由于腿脚更费力了,但更可能是她放弃了。这一辆轮椅便成了代步工具,被雇来照顾她的保姆推着,沿着母亲走了十年之久的小区内外的道路街巷,又缓慢地走了一年多,直到有一天彻底停下。 自父亲突发疾病住院手术起,因为病情迟迟不见好转,过去偶尔才有且很模糊的一个想法,开始频繁地浮现在脑海中:那一天总要来的。随着父亲离去,这个念头开始转到母亲身上。母亲早晚将要面对的那一天,会是怎样的情形?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不再觉得这种想法有什么不敬或不妥。 这是一个永恒的谜语,谜底因人而异,常常到最后才能揭开。但将近两年后母亲给出的答案,却大致在意料之中。那个胸腹部主动脉中的病灶,是数年前体检时发现,前后看过几位专家,都摇头说无法手术。母亲多次对别人自嘲地说肚子里有一颗不定时炸弹,说不清时间设置,只希望到爆炸的时候快一些,少遭些罪。它终于还是未能躲过,而且过程也的确如母亲愿望的那样。 不过对于我来说,不管答案如何,引发的感受都是同样的。我在院子里行走,经过净水机,经过柏树林,经过坐在一起聊天的老人们,再也见不到父母的身影了。一种空空落落的悬浮感,每每从胸间升起。 更强烈地陷入这种感觉,还是在房间里时。去世后大半年中,母亲的骨灰盒放在她自己的卧室里。我隔几天过去一次,给阳台上她养的几盆草花绿植浇水,给床头柜上母亲的遗像点上一炷香,再坐上一会儿。笃信佛教的妹妹,安装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电子播放器,日夜不停地播放着舒缓柔和的佛教音乐,将房间里衬托得更加静谧。想到当年全家人春节聚会时的喧哗热闹,恍若隔世。 母亲遗像旁边,放着一册薄薄的《金刚经》,是寺院里印制发放的,其中我最熟悉的是这一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母亲的骨灰盒,如今已经埋进五十公里外的一处墓穴。两年的阴阳暌违后,一生相守的父母又在地下重聚了。我每次去祭扫,摆在墓碑前的祭品中,都有父亲喜欢吃的稻香村糕点,像桃酥、蜜三刀、江米条等。过去许多年里,它们时常出现在沙发前那个巨大的茶几上。 如今,放茶几的位置已经空了,客厅愈发宽敞。客厅和阳台之间的那道窗帘也已摘掉,没有了遮挡,阳光更加明亮,一直照射到客厅北面纵深处。此刻我就坐在满地的阳光中,将一些需要保留的小件物品,临时放置在几个大纸箱里,以备将来仔细整理。 眼前还在的每一样东西,我都说得出来历。阳台上的那一张沙滩小圆桌和两把椅子,是我在他们刚搬来时买的,至今完好无损。夏天之外的三个季节里,母亲都喜欢坐在这里,让透过落地玻璃的阳光烤暖后背。坐在这里望过去,靠着客厅北墙的那个三层的储物架,下面两层是铁丝网,最上一层是木板,是节俭的父亲从邻居搬家时不要的东西里捡回来的,平时总是放着木耳香菇、挂面杂粮之类。 这是一套复式的房间,我又来到二层。靠里面那间屋子里,放着一台老式缝纫机,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产品。当年在老家的一间狭窄的屋子里,中学生的我曾经趴在上面写过好几年作业。母亲手巧,擅长针线活,大到衣服小到鞋样,都做得很好,我还记得她做的一个绣花绷子,画面是鲜花和小鸟,格外好看,在墙上挂了很久。有了这台缝纫机,她更是如鱼得水,记得她的同事和邻居们经常找上门来求她帮忙裁缝,而全家人的衣服,很多也出自这台机器。 我要留下这架缝纫机,留住一种怀念。但更多的东西,却只能舍弃了。 缝纫机旁边,是一个很大的落地衣柜,里面摞放了很多被褥。我结婚时,按照家乡习俗,母亲给做了几铺几盖,用的是上好的棉絮,好不容易打听到县城里有认识的人开车进京办事,求人家给捎过来。几十年了,只用过一套,其他的一直四处找地方存放。但如今房子早晚都要出手,无论如何也得处置了。 我挑出两床被子留下,其他的打算放进小区里的旧衣捐物箱。没有人可送,送人也没有人要,如今一点钱就能买到松软保暖而又容易收纳的被褥。留下来的我也不会盖,只是为了保留一份母爱的记忆。想起人和物皆将亡失,不免有些感伤。 但感到慰藉的是,毕竟还有不少器物会长久相伴,它们足以牢靠地守护住记忆中我与父母共同度过的日子。 房间里的多数家具,包括一层客厅沙发前的那一个茶几,此前已经被运到远郊的一所住处。退休在即,期待已久的宁静生活日益眉目清晰。家具都是木质的,结实耐用,我舍不得扔掉,拉回原厂家翻新了一遍。那处房子客厅要狭小不少,这边客厅里的几件放进去,立刻显得拥挤了。父亲卧室的全部家具,则摆放在了我自己的卧室中,每件家具的摆放位置和朝向,完全一样。 这样,未来的日子就不会完全新鲜和陌生。旧物在穿越时光时,也将往日的一些东西留存下来,仿佛一头从密林间飞驰而过的鹿,躯体上沾着蹭过的树枝的汁液。一些形象和气息,可见的和不可见的,都附着在这些器具的表面上,仿佛油漆的幽幽光亮,等待回忆的目光拂过。 除了定下那几样东西的去向,我今天的一个收获,是从一些书页间、信封里、抽屉中垫底的画报纸下面,找出了父母的一些零散照片,按照时间前后,分别放入几个他们的照相簿中,准备带到那个住所,放在书柜最下层的抽屉里。想他们的时候,就拿出一册来翻翻。 我会看到父母年轻时的模样,看到兄妹几人小时候依偎在他们身边,看到带他们去各地旅游,看到许多次的节日团聚,看到照片上有了更多的孙辈,看到他们越来越衰老疲惫……他们普通的一生,被浓缩在几本照片集里。 迟早有一天,这一套房屋将改换主人,在里面展开别人的生活。那时候,我会在一百公里外的远方,被熟悉的家具和器物环绕,沐浴着和熙温暖的阳光,而不时泛起的回忆,也会像一阵微风,吹掠过我的心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