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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驶过大地

时间:2023-05-1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周瑄璞 点击:

我已经不想那么快了,一切都要快速快速,我们急着干什么呢?

感受过高铁的便捷之后,我还是愿意乘坐火车,软卧票比高铁票还要便宜,从前软卧只有高级干部可以享用,现在平民百姓人人都可。最主要的是,火车站离家近,来去方便,不用奔波一个小时去高铁站。夜火车夕发朝至,睡一晚上就到,不占用白天的时间。

我对火车的感情始于童年。父母在西安工作,我和爷爷奶奶在河南乡下生活。那时有武昌至西安的火车,夜里十点半在临颍停靠,路上停二十多个站点,历时十三个小时到达西安。从西安回临颍,是西安至武昌方向,傍晚发车,清晨到临颍。因为西安是始发站,可买硬座车票。那时莲湖路上有一个火车票预售处,大厅里人群涌动。跟着爸爸来买车票,相当于一次外出游玩。车到临颍,在清晨的潮湿气息中走下火车,像是结束了一场梦境。因为要让后面的一个特快车,这趟列车在临颍车站停车二十多分钟。我们都下火车过涵洞走在回家的路上了,那辆火车还安静地停在车站,直到一辆特快从它身边呼啸而过,由北向南跑了,它才缓缓起身。坐火车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必须早早来到,经历候车的过程。别的车次一个个开始进站,不免心中紧张,怕播音员忘了播报我们要乘坐的车次,不停地看进站口车次发布的那个牌子,是否更换成我们要坐的那一趟,对一个孩子来说,那真是神圣的时刻。

有了高铁,分流了很多旅客,除了节假日,火车软卧车厢人很少,有时一个包厢里面都平均不了一个人。有一次从北京回西安,乘坐Z19次列车,进到软卧车厢,竟然见不到人。发车后,列车员动员我们几个,集中到另一个车厢,这个车厢就可以停掉暖气了。我问,还能做到一人一间吗?他说,可以。于是几个人听话地跟着他,转移到旁边车厢,果然一人一间还有空余,这样的旅程轻松愉快,大有赚了一把的感觉。有一次从临颍回西安,正一个人在单间里美滋滋呢,中途上来一个中年男士,进到包厢里来。我起身拉起箱子离开,到了旁边的一个空间。列车员过来问我,为什么不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我说,进来一位男士,太尴尬了,如果里面有三四个人,也倒罢了。列车员短暂思索一下,默许了我的行为。

由于写作的原因,近年来一次次往返于西安和临颍。时代发展的标志就是提速,提速的后果是一些县级车站被从时刻表上抹去,我只能乘火车到漯河,再由亲友开车接回到临颍。好在回西安的时候,有一趟K226次列车下午停靠临颍。这样请别人送我到车站时,就不再纠结为难不好张口。只有十公里,不用费太多汽油。

今年春节回临颍,过年连带采访,我躲过春运高峰期,停留到初十返回,在网上多买几站路,抢到一张软卧上铺车票。乡亲们给我送了许多东西,箱子装满,又提了一个袋子,偏偏箱子的滑轮坏了一边,不能四轮驱动推着走,只能像从前一样倾斜拉着,所有重量都在胳膊上面。火车晚点,进站后,在地下通道里,还要排队等待。工作人员拿喇叭喊:1至12车厢走右边,13到18车厢走左边。我是15车厢,但发现左边是楼梯,而右边是缓坡。我自知没有力量把大箱子提上那么多台阶,便站在右边队伍里,想着一会儿上去后再折回向南走。列车持续晚点,年轻的工作人员不停地重复着说过的话,只是不放我们上去。人群借着这点时间打电话、发语音,全都是介绍对象、找工作、抢红包、压岁钱的内容。等到终于放行了,我奋力拉着箱子,爬上长长的缓坡,已经累得够呛,出了通道口,却不能像我刚才想象的那样越过旁边窄窄的道路向南边去,两名工作人员拦在两边,说火车马上进站,不得冒险在铁轨边上行走。只得等火车进站停稳,我拨开排队上车的人,拉着箱子奋力向南,往我的15车厢而去,这是“阳过”之后的第一次体力考验,短短的路程,我快要虚脱,两分钟的停车时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的身体在短时间内发生奇异的变化,四肢酸痛,嗓子干痒,恐惧加劳累,身体到了极限,像个快要绷断的皮筋,后悔要那些花生芝麻饼子蒜苗,还有杀过几天风干了的鸡子干什么?它们集中起来成了沉重的负担,如果我体力不支轰然倒地,这些家乡亲人的情义就成了夺命索,我将倒在一次次走过的临颍车站,我的遭遇将作为短视频传遍全网。火车就是这样,它可以晚点,你不能迟到,你等它几十分钟都是应该,而它半分钟也不会等你。我拖着大箱子挣扎到车厢口,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把箱子提到台阶之上,这县级车站,竟然不能将站台修高,还需要乘客攀着扶手拾级而上。女列车员让我先空手上去,她把箱子和袋子递给我。

进到车厢,靠着长长吁气,列车缓缓启动。就像是一场战争,每个人都要取得最终的胜利,哪怕狼狈至极,你的身体变成一堆破烂,只要被扔进车厢,便万事大吉,旅途漫漫,你自己缓缓地缝补修理吧。

我像一个虚脱的病人,放好箱子,艰难地爬到上铺,双腿僵硬,身体沉重,再不像年轻时那样身姿轻盈,动作连贯,而是一个生锈漏气、磕碰得七扁八不圆的破桶。躺下来,很快就深睡过去。然而中年妇女的身体,可不是那么好安顿与打理的,除了像一摊烂泥那样随着火车的行驶颠簸、睡去,还会醒来,还要喝水,还要上厕所。八九个小时的行程,总要上下几次,每一次都感到狼狈。终于最后一次,到站前半小时,从上铺下来的时候,脚没有踩稳踏板,手上又没有力气抓牢扶手,身体掉落在下铺,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床铺上,幸亏下铺的人不在。这一次意外的摔落,对我是个沉重打击,我呆坐在下铺的黑暗里,彻底认领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自己,头一次感受到不能掌控自我身体的恐惧和悲哀,好一阵恼羞,但不知该将怒气撒向谁。从此上铺将成为我的心理障碍。

一个月后,因事再回临颍,买了到达漯河的车票,无奈只抢到了上铺。我决定上车后,以自己腿有毛病为由和下铺的人调换,给他补钱。好在这次没带那么多东西,只有一个性能良好的小行李箱,西安站的站台,与车厢门一样高,不会再像上次那么累了。

半夜里上了火车,进到我所在包厢,里面已有两人。我这边下铺空着,心里暗喜,坐下等到火车开动,确认不会再有人来,而下一站洛阳,是凌晨四点,断也不会有人那个时间上车。我便放心地躺在下铺。列车员过来干涉,让我回到自己的铺位上。我为了不影响那两个人休息,走出包间向列车员小声说,我腿不好,不能爬到上铺去,假如这位乘客上车,我跟他调换一下给他补钱。列车员看看手机上的信息说,可是那个人是1964年出生的。我问,是男是女,哪站上车?她不回答,而是说,那你们自己协商吧。转身走了。我躺下安睡,数这种占了便宜的下铺睡得最香,自带摇篮的旅途真是美好。洛阳站果真也无人来,我一觉睡到天亮,而前方宝丰站,离我到的漯河也就只有一站路,一个小时车程。列车员进来说,下铺的乘客宝丰站就要上车,请你回到自己的上铺去。我白白享受了一夜下铺,剩下一站,也不必再跟那人开口换铺位,于是把自己盖过的被子换到上铺,把上铺叠好的被子拿下来,把铺位拉展整理好,就像一晚上都是空位以待等着那人的样子。美滋滋爬上自己的上铺。宝丰站停车,进来了那位生于1964年的男人,他对自己上车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放下行李,脱去外套,躺在自己的铺位上。我在上铺,拉开纱帘,看外面的风景。清晨的大地,呈现出令人迷醉的气息,春天的麦田一望无际,点缀村庄和树木,似有轻纱样的雾气萦绕,灰白色的道路将风景分割成一块一块。我拿出手机,打开相机视频,架在枕上,趴在那里,和手机一起观看美景。这沃野无垠的大地,千百年来,任各路英雄逐鹿,得中原者得天下,动不动就跑到这里大打出手,叫我河南人民无辜遭受涂炭。啊,还有河流,弯弯地走过平原,更让景色为之生动。我打开手机地图,查看河流的名字,是沙河,哎呀,前方又有河流,叫汝河。赶快再点开相机视频,果然一片绿色之中,很快出现一条河流,自远处蜿蜒而来,水面如镜,映照着树的倒影。车速不紧不慢,舒缓前行,恰好呈现流动的风景,上铺的角度看景最好,有着比下铺更高一级的视线。真庆幸下铺这位快到花甲的大哥从宝丰上车,他可能也是专意买的下铺,或许他也曾受过上铺的羞辱,心里胆怯着上铺。如果他在漯河上车,与我擦肩而过,我便错失了这大好风景。二百多元的车票钱,只这一段意外赠送的流动风景,也是超值了。其实,火车驶过大地,就是最美的风景,不论平原、山岭、水乡、大漠,都将是别样的风光和感受。最近西安铁路局开通的秦岭观光火车,也就是满足人们坐在车上看风景的需要。于是我给朋友们发了这段有麦田有河流有村庄有树木的视频,配一句话:一镜到底,中原大地,无滤镜无美颜,你就说美不美?我作品中的人物,就行走在这样的大地上。朋友们纷纷回复:太美了,正是这片土地孕育了无数圣哲先贤;真美呀,谁不说咱家乡好;我每次火车路过河南,也要拍照;看了你写的书,真想去你家乡看看。

几天后返西安,我仍然乘坐唯一的K226次列车。临颍车站,我一次次来到这里,出发和归来,转眼之间半个世纪已过,我从一个懵懂孩童步入中年,不远的将来变成一个行动不便、非下铺不可的老妪,还是爱坐火车,在摇篮中入睡,醒来看窗外的风景。

仍然是晚点,仍然是地下通道排队,仍然是那个拿着喇叭的年轻工作人员比划着喊:1至10车厢走右边,11到18车厢走左边。嘿,这次我是12车厢了,不想他的分段规则变了,还是把我排在楼梯这边。我经过踌躇,站在了该站的左边,卧铺票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我向他申诉了左边没有斜坡的不便,问他,我是软卧,可否享受优先待遇,从右边的斜坡先上去,然后走到我的南边。他说不行,一会儿他帮我把箱子提上去。原来事情可以如此简单,而我上次没有向他求助,自己忙累得快要昏厥。

他得到信号,向大家挥手,可以进了,然后果真提起我的小箱子,轻松跨上了楼梯。我空手走上洁净明亮的站台,明白了为何集中在地下通道排队,为何工作人员反复强调车厢区域,因县级车站条件有限,站台较窄,为了安全,先让大家检票进站,在地下分好区域排好队,等在离火车最近的地方,在列车进站前两三分钟再放人上去,不使旅客忙乱着急,又减少在站台上的停留时间。但见火车由南而来,高大威猛,气宇轩昂,减速滑行。几十年来,我一次次在这里上车、下车,曾经跟着大人站在这里,心情激动地向南眺望。这里是我初次认识世界的地方,我没有被大人弄丢,也没有被火车抛下不管,而今天我又出现在此,心平气和地等待。脚下大地微微震动,火车发出耀眼光芒,头顶是春天的暖阳,它们照亮了我的童年和半生。火车天天如此,自南边来,稳稳地走了一百多年,而这个下午,被我见证。它安详又温和地滑行,我和它默默对视。火车,你好。这钢铁的慈父,年富力强,有礼有节,永不疲倦,一节节车厢缓慢闪过,终于停下,精准无误地将12对准了我。

【作者简介: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散文集《已过万重山》。作品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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