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落尽,留下的便是寂寞。 安静的千年古渡,青山不语,秀水微澜,再无曾经的舟楫繁忙、熙熙攘攘,只剩下孤帆远影碧空尽,野渡无人舟自横。从渡口拾阶而上,有一条挂在岸边的老街。街房悬着屋基,歪着房檐,屋房顶上的青瓦,换了一茬又一茬,倾斜而斑驳的墙,白石灰与瓷粉,层层交替,掩盖着沧桑的年轮,嵌入墙壁的立柱、窗棂、门框,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各种色彩覆盖。远远望去,风采残留,破落依旧,瓦屋上空的炊烟,袅袅飘去。守在渡口边上的老人,听涛声依旧,与大山为伴,终年与老宅厮守,永远爬不出陡峭的大山。 这是赤水河边的淋滩。 淋滩,在幅员辽阔的中国版图上,可以微不足道,但是,因为赤水河,赋予了它的无可替代。位于贵州习水的淋滩,有一个渡口,有一条老街。渡口在赤水河东岸,老街挂在岸边。因千里长河在川黔交界的太平渡拐角,突然扭转身形,自南向北蜿蜒而去长江,形成前后两个滩,故名淋滩。清雍正六年( 1728年)之前,归属四川,后随遵义府改隶贵州,清代末年,淋滩建场,逢农历一、七赶集,民国时期,归赤水管辖,一九六五年,区划调整,淋滩划归习水县隆兴区。 自建场起,淋滩一度作为赤水河流域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中心,行商坐贾、名流学子往来于此,川流不息的场景可想而知。而今残存的淋滩老街,出奇袖珍,街心约宽五尺,仅容下一人一马。据说,原来居住着四十几户街民,在西南大山群中坐守码头,经商、种地、打鱼、摆渡,各种悠闲的日子,格外舒适、安逸。四里八乡的人们来赶场,来坐船,接踵摩肩,熙来攘往。街房有上排、下排之分,下排街房临水倒悬,推开窗户,人坐家中,看潮起潮落,听水舞龙吟,四季分明,习惯了河边居住的人,风吹过的声音,都能听出春秋冬夏,水涨来的潮汛,也能听见子丑寅卯。上排街房依山而建,石块、土层,高筑后檐壁垒,想推开窗户也难,除非,房子高出后壁许多。当时间淡化了往事,狭小、短促的街道,早已被岁月挤得破败。 淋滩又是一个村落,山势逶迤而来,一路倾斜坠入谷底。山顶是峰,山脚是河,世居于此的人们出门,不是爬山,便是坐船。站在河边,仰望连绵起伏的群山,自天际而来,山间藏着沃土,土里生长着山,缓缓向下,绵延至赤水河边。隐匿在山间的桃李柑橘、苍松翠柏,星罗棋布、错落有致,从谷底一直堆上山巅,夹杂着一片片甘蔗林、苞谷林,大小山脉之间,流水与村道、山岚与沟壑,一条条、一道道,匍匐在山峦之上。久居淋滩的主人,随着时代变迁,留下来的人口已经愈来愈少,空留一片美丽的村庄。 正是如此,国家住建部2018年将淋滩列入中国传统古村落名录。 地方志上记载:淋滩早在清代开始生产丝绸,尤其是刘氏油绸,曾经现身巴黎国际纺织品展销会,荣膺优质产品。那时,慕名而来的商贾,在四川合江乘船,沿赤水河逆流而上,船至淋滩古渡,下船后各自散去,淘宝的淘宝,讨价的讨价,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人人满面春风。渡口与老街,常年灯火辉煌,繁荣昌盛。此时的街市,人们用银钱、铜板换取的商品,又岂止是丝绸,也有红糖、布匹、盐巴、钢铁、陶器等。作为长江支流的水码头,直通中原与海上,鼎盛时期,往来船只不乏首尾相连,人潮汹涌、络绎不绝。在那些封建而饥馑的年代,淋滩人生活富足,吃穿不愁,日子滋润,又红得馋人。 淋滩一片红,缘起一段历史,源于一场盛宴。 淋滩的繁华,肇始于清,衰落于民国。而它的存在,历史上并不局限于清,从赤水河流域考古发现,可追溯得更久远。毗邻的黄金湾古遗址,出土文物众多,包括房屋、灶坑、灰坑、灰沟、墓葬等遗迹,铜器、铁器、银器、陶器、漆器、石器等遗物,专家初步判定,那些遗迹、遗物,产生于新石器至汉晋时期。尤其是陶窑物品,在赤水流域尚属首次发现,也是贵州境内发现的最早的陶窑。 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而淋滩不远处的土城,从发掘人类遗址伊始,又何止五千年呢?土城与淋滩,一衣带水,赤水河流经淋滩,向土城而去,两地相距大约十公里,单凭黄金湾古遗址出土的文物,足以表证:周边的人类活动,已从远古开始。因此,文字记载,汉晋以来,淋滩一带,普遍以农桑为主,唐宋时期,大量种植甘蔗。 盛世往矣,容颜不改。而真正让人记住的是,淋滩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中国红地标上。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中国工农红军二渡赤水之际,朱德总司令签署命令:“决先由淋滩经太平渡至顺江场地段渡过赤水河……”这是《关于我军东渡赤水河的计划致各军团电》原文。历史上的一九三五年,注定让赤水河闻名世界。遵义会议后,中国工农红军计划从泸州、宜宾之间北渡长江。行军至土城,青杠坡阻击战打响了,面对围追堵截,中央红军审时度势,向川南挺进,由此,四渡赤水战役拉开序幕。一渡赤水,红军主力部队分别从土城、元厚等地渡河,此时正值隆冬,土城渡口上游的淋滩,水位低、河床窄,从战地上撤下来的部分红军指战员,秘密在此渡河而去。二渡赤水,红军离开威信县扎西回师东进,中革军委发出行动计划,红一军团为右纵队,往白沙、石夹口到“悦来场”,在淋滩渡过赤水河,配合大部队从二郎滩、太平渡、九溪口渡河。当红军三渡赤水,顺利调动迷惑敌军后,红军主力部队从太平渡、二郎滩四渡赤水,此时,红一军团大部从淋滩飞渡赤水河。 红军渡赤水,一曲西风烈,唱不尽残阳如雪。 单说青杠坡一战,仅凭“惨烈”二字,难以还原现场。从战地上退守下来的红军指战员,星夜兼程渡河而过,而战火中的伤病员,无法继续长征,留在了淋滩,康复后,他们继续追赶部队,在通讯落后的年代,联系不上主力部队,只能留下,他们坚守初心,始终坚持敌后斗争。战乱中的赤水河流域,到处一片白色恐怖。但是,淋滩人本性纯良,找到了流落的七十多名红军,秘密保护起来,寻觅草药为其治伤,悉心照料。当时,四十一岁的刘纯武在淋滩任区长,胸怀“实业救国”“教育兴邦”的新思潮,当他得知红军负伤流落四散,便挺身而出,发动群众寻找红军,收治伤病员,供食宿、发盘缠,让他们继续长征,行动不便的,秘密留下,如:宋加通、刘清华、肖金文等二十余名红军,他们没有完成长征,就地继续革命。三年后,在四川古蔺地下党的帮助下,他们找到组织,成立了中共地下党淋滩红军支部。 四渡赤水,世界军事史上的经典战例。负伤留下的红军指战员,隐姓埋名在淋滩,默默无闻,绝口不提长征往事,将革命进行到底。多年后,胜利的曙光照亮全世界,他们步行在渡口,站成标准的军姿,告慰牺牲的战友,此后,剿匪、土改、建设新中国……留下来的老红军,从未缺席。 曾经硝烟弥漫之地,当年的狼烟何在?苍山呜咽、大地含悲。唯有古老的淋滩,在繁盛与苍凉的交替中,镌刻着岁月的痕迹,因为,若干年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见证了历史,经历了沧桑。曾经盛极一时的熬糖、织布、冶铁、炼钢的绝活儿,早已在岁月更替中消失殆尽。如今,留守下来的老人们都说,新时代了,城里啥没有呢?是的,中国工业一次又一次革故鼎新,粗劣的工艺早已成为历史,可是,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淋滩人至今仍未落下红糖。 淋滩盛产甘蔗,远近驰名,甘蔗表皮薄而脆,糖分含量高,汁水丰富,绝对是赤水河沿岸地标性产品。川黔两省的邻居,提起淋滩甘蔗,无一不啧啧称赞。早在唐朝,淋滩人在《天工开物》一书中,窥见古法红糖制作工艺,久而久之的实验后,甘蔗压榨出水、熬制成浆、秘制成块,最后销往川黔毗邻。村民刘光政说,一千多年来,当地人始终坚守传统工艺,经过榨汁、开泡、赶水、过滤、摇瓢、打沙、沉淀、蒸发、熬制、成型等十余道工序,流向市场的红糖色泽红润,咀嚼如沙,蜜香久远。 刘光政为糖而生,从十四岁到七十岁,跨越半个世纪,因为甜蜜的事业,带出二十多名弟子,人人都是有名的熬糖师。如今的刘家作坊,每到寒冬腊月,八口铁锅一字排开。铁锅由大到小,甘蔗汁流向第一口大锅,锅底沸腾,师傅立在锅边,手拿大瓢,不停地搅动、翻舀,眼见火候与成色到点,依次向后面的铁锅“赶” ,直至“赶”到最后一口。这种俗称“八连锅”的传统工艺,锅底仅有一个灶孔,火塘通透,口口相连。师傅“赶”锅,学徒向灶孔传进风干的草茎、甘蔗渣,火塘中烈焰升腾,锅底烧得通红,锅中沸水激荡。师傅全凭眼、鼻、手的感觉,辨色、闻香,不停搅动,微欠身姿、凌空手舞,张弛有度。熬制一锅古法红糖,火,不能熄灭;锅,不能烧干。当汁水成浆,形如沙、色如蜜,天然醇香飘出,红糖才可出锅。 淋滩人熬制红糖,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古法技艺。当渡口衰落,街市冷清,“悦来场”散了,淋滩人又开始行商,要么沿河向两边而去,要么爬山上行,他们背着红糖,换回稻谷、玉米和钱,因为生存,日子平淡无奇。突然有一天,赤水河旅游公路横穿淋滩,国际自行车赛道建成,淋滩有了一座“驿站”。“驿站”和高速服务区差不多,淋滩红糖,从此有了甜蜜的展台,过往行人信手拈来,一块入喉,“肯如红紫空姚冶”,一块在手,“谩惹游蜂戏蝶忙”。 繁华落下后的淋滩,一如既往,人们守着大山,望向河流,他们的兜里装着一块糖,或坐守码头,或站立岸边,与时空对话,默默诉说着久远的往事。 (作者系贵州省遵义市习水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