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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事

时间:2023-05-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张远伦 点击:

1

重庆。长江消落之处。江滩生态修复治理带上。

我此刻独坐沙洲之上,正在为自己营造一种类似幻境的氛围,一个人参与,全世界参与。时值春天,春水未大发,零星小雨并未增加江水的流量,水位还是如同深冬一样,但是水更绿了些,消落带更宽了些。露出的干枯河床,似是有意送我去江心洲,信步至江水边沿,小风暗生,有块干净的长江石可坐,却不敢久坐。

正欲起身,忽见一只白鹭从江湾飞出。盘旋而起,忽又俯冲下来,贴着江面飞行,它扇动翅膀,倒影,也一直在扇动。我试图看清它的独我表演,看清它几乎与水面零距离时,它的本相与虚影是否实现了重叠。就像我,思想想要向高处去,现实却让我留在原地,于是我要倒影出我的一部分动态,那属于炫技和荣耀的部分。眼前这只白鹭,与我实现了物我两端的交流,似乎是它,似乎是我,将这条大河的水波提了起来,将涟漪一圈一圈地送给深空。云朵无言,蓝天沉默,而水的叙述轻柔地浸润了天地之间。

这水中的飞翔,光影的仿写,人类本无法参与。我依靠着汉语般的意会,强行依附其上,我是拙劣的徒弟,资质驽钝,向白鹭老师学习心境的自如,我要将这种无所用心无所谓的状态,延续给我的未来。

2

然而,我终究是要离开沙洲。远处的货轮激起江水,一浪一浪席卷过来,意欲打湿我的思绪。独坐一会,我离开白鹭的独舞之地,进入白鹭的群舞之地。数只白鹭散漫地驻足在消落带的芦苇丛上,有的动若问天,有的静若问己。我在想,要不要“僭越”一下,进入它们的领地,但是我又不敢进入。于是便慢慢靠近芦苇丛,远远地观察它们。

去年种植的芦苇,少数没能挺过来,枯的终是枯了,但是多数活过来,把长江江滩认作了自己的故乡,节节活着,丛丛活着,其生命力不容小觑。我怀着虔敬之心,看着其中一株枯苇祈愿,我希望它在群鸟的祈祷下活过来,来年春天可以成为一只雏鹭的试飞起点。

我见过去年种植芦苇的那群人。他们质朴,满身沙尘,很像是我的父母。他们看上去像是带着某种信念在干活。三根为一窝,一窝长一丛,一丛紧挨着一丛,便有望成林。芦苇的最小单位,从来不以株计,它们都连片而出,要将河滩整体守住。先天的平衡,布局在沙坑里,允许它们没有主心骨,内部空着,外部更空着,取锐角的姿势,活下去。提着小锄头离开的阿姨,脚印均匀,像一串……走向芦苇的秋天,白鹭隐身在水柳树上,代表春天目送。

而现在,半年过去了,芦苇已经占领了河滩,大片大片的绿,成了大河的同色系,天然融入,毫无违和。一窝一窝躲在芦苇丛中的人,露出半身。这半身的显露有时候是一个人的自得,有时候是两个人的浪漫,有时候是一家人的欢愉。宽阔的江滩只有这里,可以躲太阳,蜷缩进去,像雏鸟,收起自己的玩心,在沙土和植被的结合部结巢而居。野性释放之后,稍有些疲倦,这里静了下来,每一片绿叶都是逆光的,我们的脸上,阴影在摇晃和幻化,恍惚中我看见一株低矮的芦苇在挪移,慢慢走成了另一株,我也在动,慢慢地成为另一个人。我们和那些白鹭,似乎都是空壳状态,通体透明。我多么安静啊,可一身的骨骼从未停歇。

3

我依旧在河滩漫步,有时候会与一只喜鹊不期而遇。

我不知不觉进入芦苇丛腹地。当我惊觉自己误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撤退。此时天高地阔,苍穹如洗,芦苇静谧。芦苇丛的缝隙狭窄,适宜窝藏一只惊惶的喜鹊,它忽然看见我,我也忽然看见它,互相对视一眼,旋即各自后退。

它的黑羽新鲜如四月,白绒新鲜如四月一日。

这么美的喜鹊,多么让人欢喜。我本想退去,但是好奇心驱使我跟踪着这只喜鹊,我没有多余的心思,只想跟着它多走几步。然而我在黑白之间,几乎来不及选择,就陷入苇丛的迷宫,而喜鹊瞬间消失,都不知道它转进了哪一丛芦苇。眼前大片绿叶,到处都可以做鸟类的家。我停止了寻找,再这样深入追踪,就是罪过了。

我取道最近消落带的沙线,重新走向河水。从苇丛中出来,看见大河安静了许多。水位一再向下,洲间小潭空明,小片水与小片水之间,露出背脊样的沙线。这时候,我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种白鸟,由于较远,不太看得清,但我确信它不是白鹭。它近水,绕一个回旋,先轻扬羽毛,而后敛翅,像从时光那里收复了领土。沙洲逼仄,却刚好用来小憩,它没如我想象那样俯冲而来,抓取这汪小潭,而巧妙地变向着陆,这迁回,这凌波微步,够一个诗人学习一辈子。我取出手机,将镜头拉近,然而遗憾的是,我依旧看不清它。这种神秘感,让我更为心动。

难道它是鹳?它用江天对我成像,并懒得理我。它见到了我的崇拜,仍飞过我身侧。它眼睛的清澈我无法看清,也许它的左眼带着昨夜星光,右眼带着昨夜月光,它的身子,带着天下最美的纺锤体语言。我也依靠语言的触感,去凝视一只水鸟对我的突袭,和扑面而来的消逝。它有着贵族般的审美。当然,我也有着贵族般的审美,希望将自己的思想安置在触手可及而又无可捉摸的地方。

它的晶状体里有虹。重庆城半边天上的小雨,制造了眼前的彩色迷离之景。而我,构成虹,似乎就站在色带的生发之处。这个时候,虹的弧顶上站着一只遗世独立的鸟,这似乎是:小雨半边天,独鹳满天。

4

遇见鸟中贵族,意味着我有好运么?

而接连遇见鸟类贵族,意味着我的好运将持续很久么?

答案在戴胜鸟的翅膀上飞。

春日忽由下起了小雨,刚从鹳的未尽之意里出来,我又进入了戴胜鸟的言外之意里。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没有错过。生态向好,自然人类就有好运。这没什么可说的,我们的未来就是鸟类的未来。两只戴胜鸟的前途上,有我的方向。

我还记得故乡野里的戴胜鸟。小时候我见到它们,惊为天人,它们的羽冠让我以为是皇宫里的帝后降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心里默默记着,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头部有着极致的美。但是,我不知道它们姓“戴”。故乡玉山,全镇只有一家人姓戴,它是出走的女儿还是归家的儿子,我无从判断。

在我老家的山林边,一块平地上,童稚的我邂逅了这种终生爱着的鸟。在一地灰雀中,我一眼就区别出了它俩。很有意思的是,我有限见过几次的戴胜鸟,都是成双成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恋爱而生。似乎那一身华冠亮羽,也是为浪漫而生的。

那时的它们见到我并不惊惶,轻巧地向我的语感里走去,像踩着无声的节奏,回到原本属于它的暗喻里。我觉得此生一定与它们有关联,我要么是这种美的叙事者,要么是这种爱的抒发者,要么是这种情调的传达者,要么是这种炫技的模仿者。我一生都在用汉语学习它们。

我路过戴家,曾经看见他们为天空开着门,这种幻觉,让我涌起了更多怜爱,和愉悦……像是它们忽而幻化为人,登堂入室。多年后,我在故乡的山野里又见过它们,它们顶着羽冠走,而不是飞翔,走得气定神闲,以同类的视角望了望我,又继续走下去。“它眼里这只姓张的鸟,崇拜过飞翔,却笨拙得再也扑腾不起来。我们之间见过,也没见过。像是佚名遇见无名,彼此都叫不出声来。”

然而,这次在广阳岛江滩见到戴胜鸟,是我最大的意外和惊喜了。以前,我和它们相见,是“佚名遇见无名“,我们都在不被看好和不被关注的范畴里,但是现在,我们都经过了诗歌和生态的命名,重新拥有了身份和重要性,便是“张远伦遇见戴胜鸟”了。当然,我们各自的被命名都是微不足道的,不过是一种自我确立而已。

午餐之后,我信步转悠,小雨下,我又遇见两只戴胜鸟。和以前我见到的戴胜鸟一样,它们毫不掩饰自身美的重点。俯身啄草时,头顶的羽冠不停颤动,让我分不清谁是皇后;翩然飞行时,张开的翅翼上泼满了水墨,让我更分不清谁是王。其中一只,回头睥睨了我一瞬,另一只依旧悠然步行于草地上,并不急着飞走。我想把这一帘雨全引至我这里,不举伞,不遮头,有头衔也折叠起来,绝不在戴胜鸟的秘境中,炫耀人类的头脑。

它们用细长的喙探测着大地,像在成家。更像在建立自己的王国。

【作家简介:张远伦,苗族,重庆市作协副主席,重庆文学院专业作家。著有诗集《逆风歌》《白壁》《和长江聊天》等。获得少数民族骏马奖、人民文学奖、陈子昂青年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谢灵运诗歌奖、李叔同国际诗歌奖、重庆文学奖、巴蜀青年文学奖。入选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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