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住的房子,造成一条船的形状。或者可以这样说,中年人所喜欢的房子,与船有关。 它虽看似暂时静止的状态,却有水的流绪,思绪的扑打,走神之间,心思在远方。 一间房子或厅屋,人居其中,散淡如菊,该如何赋予它飘逸如行云流水的情韵,让它移动、游弋?那就把房子造成一条船的形状,想象它会漂起来、行起来。如果有风,它能疾驶,使岸和树木后退,且渐行渐远。抑或,来一场洪水,把想象的房子从上游漂到下游,卷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更阔大的世界。这时候,房子就像玩具,有大风大浪,会把它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 人生最初的旅行,是从坐着的一条慢船开始的。一条缓缓漂来的船,异乡的风景像一幅油画徐徐打开:河畔雨后清新的草木、水中漂移的物件、岸上张望的人、稻田里金黄色的稻穗,随着光影转换,忽明忽暗…… 房子是固定的,只有船才能左右摇晃,漂浮在水面上。把房子想象成一条船,那是人潜意识里有漂泊的情怀。这样的“船”,我在旅行中常常遇到。 我在郑板桥故乡,就遇到这样一条“船”,它泊在时光里,四周是一片斑驳的树叶光影。“李园船厅”,房子被设计成一条船的形状,被一根无形的光影绳索,“拴”在一棵百年广玉兰树上。四周回廊,变成甲板,最明显的地方是栈桥,像一块无形的跳板,将房子与整个园子相接。房子的主人去哪儿了?不知何时解缆启航。 人的潜意识里有漂泊的愿望的,住在房子里,不免东张西望。房子有墙基,把房子想象成一条船,想去哪儿去哪儿。这时候,主人坐在室内气定神闲,就有清风明月入“舷”窗,那一扇扇方格木窗上,点染紫藤、桂花、黄杨……枝头花影的淡淡写意。 江南园林多船厅,主人胸有丘壑,亦有无法释怀的情结。 苏州畅园,园不大,咫尺天地间“藏”着一条船。这是姑苏城里,老巷深处玲珑的迷你小园之一。园子中间凿池,四周绕以厅堂、亭廊、假山,古朴雅致。曲廊通船厅,这条“船”侧舷临水,是泊舟归岸的情态,人在厅中,恍若有水光波影,粼粼映舷窗,清风徐来,水波微兴。此时“花如解语应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无声流露出园主人似要洗去衣襟尘浊心境。 松江醉白池,沪上古园林之一,明代书画家董其昌觞咏之地。大师在园内建造四面厅、疑舫等建筑。疑舫,顾名思义就是疑似一条船、看上去像一条船,等待着主人拨篙开航。董其昌营造的实际上是一间船厅,这座似屋非屋、似船非船的明代建筑,“舱门”呈八角形,从“舱门”走入,前为书房,后作卧室。南北有窗,南窗外有小天井,叶状洞门与外相通。北窗临水,似有汩汩水流声,或许主人虽悠闲地坐在船厅,却“身未动,心已远”。 家是一条船,远离岸上的阑珊灯火。寂静时,在玄想的船头垂钓,鱼在水中吐一串气泡,天地无言。 扬州何园的楠木厅,主人内心深处也有船的意象。客人来访,“岸”上唱和寒暄,先登“跳板”,再上“船”,主人早已在宽敞的大厅里迎候,沏好碧绿的蜀冈茶,相扶落座。 我到古城,不止一次访老园子,空阶庭院,鸟声寂寂,中间一行甬道块石铺就的木跳板,引人入胜,两旁空地用站立的青瓦和鹅卵石铺就,显得“波光粼粼”。这样的房子,被更多地注入了水的流动、浪花的跳跃这样的元素。由岸上到船上,室内几把凝重的荸荠色楠木座椅,了无浮尘。门厅上一副楹联“月作主人梅作客,花为四壁船为家”,而主人早已去沪上办学,人刚走,茶微凉,空留一院寂静荡漾。 这些厅堂和屋舍,如船静泊。似静非静,似动非动;欲停未停,欲行未行,有主人隐秘的心思。 人在陆地,住在房子里想到水,水的流意,使神思而致千里。居船上,或坐或卧,或读书或饮茶,舟摇水晃,这样的房子是特别适合中年人的,因为,年轻时的激情犹存,又有了渐稳的持重。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手脚虽受羁绊,梦想尚未泯灭。 苏浙一带的寻常巷陌,小城故事与私家宅第有关。年轻时参观古宅,是走马观花,惊鸿掠影,太多在意建筑精巧、房前屋后、亭台楼阁、绿草花窗的氛围情调,而疏漏了曾经在这座房子里住过的人,未免如品茶而没有品出真味道。 其实,大多数隐者内心并不平静,心有惦记、牵挂,不能释怀。漂泊的房子,更像一个人的梦,是身体的归宿,而灵魂仍在流浪。 船的全部意义,是负重、远行。显然,这样一条搁浅的“船”,是依照一个中年人的心思所建。中年人为什么喜欢船?船之到来,船头开一簇清冽的水花;船行远去,船尾挟起静静的水波,只剩那一片渐渐模糊的帆影。它静静泊在浅草闲花的岸边,等待又一次的击水远行。 在花意喧闹的园子里,泊着一条船。主人沉浸其间,随时希冀着撑篙离岸,升帆起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