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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掌上的泪痕

时间:2023-05-20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黄向辉 点击:

十岁那年,我永远丢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在夏天遗失的,另一样失落在了冬日。丢失的那两样东西也不是什么精贵玩意儿,只不过是一根绳子和一只手套。几十年过去了,如果想提笔写点和懵懂女孩沾点边的糟心事,只消闭上双眼,那两样东西便如期而至,涌进脑海。尤其是那根丢失的绳子总要甩起它长长的蛇身,在我眼前时而蜷缩,时而伸展,很像马车夫手里的长马鞭,一不留神就会抽打在我的屁股上,噼啪作响。

说是绳子,其实是一根跳绳。那是爸爸好不容易从部队大院里得来的军用打包绳。在物资匮乏的70年代,那可是“奢侈品”。爸妈眼里,那根跳绳身子骨挺结实,没熬到粉身碎骨就被我跳得没了踪影,实在是太可惜了。

爸爸问我在哪儿丢的?丢的时候和谁在一起?那么长的跳绳,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难道长了翅膀,飞上了天?

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只会仰着小脸,傻呆呆地瞅着爸爸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胡子拉碴的,鼻梁左右的两只眼镜片被正午的阳光涂抹得白花花、亮闪闪。有只绿头大苍蝇从我蓬乱的发梢上嗡嗡飞过,我摇摇头,紧闭小嘴,继续仰着小脸,好像慈爱的爸爸会送给我一样礼物、一块糖、一个铅笔盒,全然忘记自己刚做了错事,应该羞愧地耷拉着脑袋才对。

“怎么一问摇头三不知?”“啪”的一声,爸爸甩手就给我的脸颊送上了一巴掌。

沉重的耳光突如其来,一瞬间,我的小脑袋瓜就被打蒙了,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又疼又烫又麻的小脸蛋直往下淌。我捂住半边脸,撒腿跑向一个无人的角落,在那儿哭个痛快。

在这之前,我不仅挨过揍,也被人扇过耳光,但唯有这一记耳光入脑入心。懵懂小女孩禁不起这一巴掌。有许多细微的忧伤,像草根缠绕,直到今天还被追忆:那个小女孩,在苦难的畏惧中,从爸爸的背后发出一声声哭泣,泪水凝成一条卑微的河流,呜咽着从他宽大的掌心缓缓流过。

当年,看见我被爸爸掌掴的人可真不少。记得爸爸坐在门前的老榆木靠背椅子上,非常神气,身旁簇拥着几个叔叔阿姨。爸爸讲得眉飞色舞,大家听得兴高采烈,时不时会露出羡慕的表情。那会儿,爸爸刚从兰州大学进修归来,在绿皮火车上苦熬了两天两夜,回到家中,还未抖落一身的风尘,还没顾上和久别重逢的女儿们打声招呼,就被热情的邻居们团团围住。他王者归来般绘声绘色地聊着离家一年中遇见的新鲜事,正讲得忘乎所以,我的那位爱管闲事的姐姐不知啥时候也早早地挤到大人堆里,冷不丁地打断了爸爸飞扬的激情,硬生生地指着我的鼻子,气呼呼地告状说:“爸爸,刚才,她把家里的跳绳弄丢了。”

爸爸愣了一下,皱起眉头,似乎这才注意到我的存在,一跺脚,从椅子上站起身,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他眼皮底下,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向我发问,然后就用他那只宽厚的手掌,在我脸颊上留下一份远道归来的响亮的见面礼。

他可是曾经带着我在戈壁滩上度过两年时光的爸爸呀?

四岁那年,我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来到乌鲁木齐市南郊乌拉泊的“五七干校”。“干校”安置在戈壁滩上,是爸爸和其他知识分子接受劳动改造的地方。他们热火朝天,战天斗地,双手紧握锄头,白天修水库、挖沟渠、开荒种地、放羊养猪,夜里就睡地窝子。

清晨,当大人们三三两两消失在地平线上时,我常常孑然站立在荒凉粗粝的戈壁滩上。印象中,天空如同一口大锅,倒扣在大地之上。望着天上飞过的乌鸦,我奔跑着追赶着。追也追不上,就朝乌鸦吐唾沫;跑累了,就坐在戈壁滩上玩石头。戈壁滩上,大都是些圆润的鹅卵石,我握在手心里,吹一吹上面的细沙,用衣服前摆使劲擦一擦,伸出舌头舔一舔,有点淡淡的咸味道。

爸爸收工后,在他睡觉之前,我会将一天的收获——戈壁滩上捡来的鹅卵石,黄的、白的、红的、灰的、黑的、绿的,一块一块地拿给他看。他总是瞧着瞧着,满面倦容的脸上就会露出欢喜的笑容,顺带用他白天修过水库、拓过土坯的宽厚粗糙的手掌,爱怜地摸摸我的小脑袋,不住地夸我“乖孩子”。

从“五七干校”回到乌鲁木齐,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一上小学,我的“笨”名就像刚刚萌芽的野草,虽然那么微不足道,却铆足了劲地肆意蔓延。学校的老师说我脑子不开窍,妈妈动不动骂我“猪脑子”。一道算术题,老师教我一百遍,我也听不懂。烧水做饭,扫地擦桌,我只会忙中添乱,成为愚蠢加勤快、名副其实的小浑蛋一枚。头上扎个蝴蝶结,出门不到五分钟,“蝴蝶”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走了。一问咋丢的,我一脸无辜,“八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

同样是从“干校”回来,爸爸的日子越过越得劲。他是大学老师,学识渊博,能诗善画,不仅才华出众,为人也特别实诚,受人尊敬。他有一双慷慨的手,天山南北,无论尊卑,只要向他求助,只要他觉得有可能,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这么优秀的爸爸,却养了一个像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上小学四年级了,脑子里还是一锅糨糊,甚至连一根跳绳都守不住。爸爸的一巴掌,将我混沌一片却单纯质朴的世界破开一丝罅隙,世俗的尘埃扑扇着无情的翅膀乘虚飞来。

我这个笨女孩用了整整一个夏天,弄明白了许多事,渐渐地猜得着是谁偷走了我的蝴蝶结,慢慢地想清楚我的跳绳是怎么弄丢的。还有在爸爸面前告我状的姐姐,对她,我再也不想亲近一步,哪怕一小步。

那个疼痛的夏天倏忽而过,转眼迎来了第一场冬雪。爸爸一大早就从衣柜里翻出一块红条绒布,准备为我和妹妹裁剪两双棉手套。邻居的阿姨们看到了,一个劲地夸赞他“能文又能武”。爸爸一双宽大的手在缝纫机上翻动了一整天,夜深前才赶做出两双簇新的红条绒手套,是那种四指相连、与大拇指分开的连指手套。爸爸搓着两只手,不无遗憾地喃喃自语,时间不早了,否则应该在两只手套间缝一条绳子。女孩子在学校时可以把绳子挂在脖子上,不仅方便而且不容易丢。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刚上二年级的妹妹欢天喜地上学去。一路上,我俩的小手被手套焐得暖洋洋的。想想从前冬天没有手套的日子吧,两手揣在棉衣兜里不敢拿出来,赶上学校扫雪,握一两分钟笤帚就不得不搓手呵气,一副狼狈相。

可是一天不到,我就让手套落了单。我上厕所时,把摘下的两只手套放在大腿上夹得紧紧的,也想好了在提裤子前一定得戴上手套,再站起来。可不幸的是,我在没戴好手套前就稀里糊涂直起了身子。

一只手套在我的眼皮底下从两腿间滑落下去,掉进茅坑。我鼻子一酸,伤心总是难免的,但晕眩和恐惧随即向我袭来,爸爸这次会怎样收拾我呢?

放学后,我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看到妹妹的手套依然成对地摆放在她的枕边,红艳艳的,看了惹人眼红。有办法了!我眼珠一转,灵光闪现,想出了一个鬼点子。

我吞吞吐吐地告诉妹妹:“手套掉进茅坑了。”妹妹“啊”的一声,埋怨我说:“你太不小心了,爸爸知道后又要气得揍你一顿。”我埋着头支支吾吾地问她:“咋办?”妹妹同情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咋办。”我说:“我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妹妹听后,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我,连连摆手,“不好,不好。爸妈知道后也会打我的。”

我顿时耷拉下脑袋,颓然躺倒在床上。妹妹见状,心立刻软了下来,含着哭腔走到我跟前,“姐,你别难过,我答应你。”

于是,一件巧事发生了。我和妹妹各掉落了一只手套在茅坑里。

“怎么这样巧呢?真后悔那天没有把绳子缝上去,要不也不至于一人掉一只,白白辛苦了一整天。”爸爸搓着手,摇晃着脑袋,哀叹不已,不停地自责。

纸包不住火,没过多久,妹妹在大姐的追问下道出了实情。果然不出所料,姐姐转眼就向爸妈发出最新播报。我以为爸爸会把我揍个半死,没想到,爸爸只是一连几天阴沉着脸,不时搓着两手。

从此,我和妹妹就成为没有手套的孩子。在新疆无数个冰冻三尺、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都没再奢望过手套。偶尔我会想起曾经拥有过的那双红手套,还有妹妹的那双红手套,也曾望着自己被冻得通红的小手滴下泪珠,任凭泪水从手掌指缝滑落在雪地上。

何时才能拥有一双属于自己的手套呢?暖和又漂亮,对了,再来一双给妹妹,以疏解心中长久的亏欠。世事弄人,谁曾料到,妹妹去了珠江边的广州城,那里四季如春,无需手套;而我也移居黄浦江边的大上海,“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大江南,也根本无需笨拙的棉手套。只不过,那双红条绒棉手套却常常出现在梦里,成为对逝去的爸爸一份沉甸甸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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