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美图 让心灵有个宁静的港湾 www.yueduwen.com
当前位置: 悦读文网 > 散文 > 优美散文 >

银之足音

时间:2023-05-23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周李立 点击:

如今的黔东南最能证明现代交通其实是一种哲学:它改造着人类对地球的认知,继而影响人与自然的关系,波及包括人类在内的万物众生的存在方式。

比如你出了贵阳龙洞堡机场,只需往西南行驶两百公里,两个多小时车程后,就抵达了丹寨。你驶过的高速公路,始终悬浮在半山腰的位置,仿佛跟云层同在一个海拔。车辆大部分时间都在高架桥上蜿蜒而行。于是在车上的人看来,那些山就显得低矮,就有了俯首的姿态,于是山也就显得亲近了。但当你刚刚以为这些山全体放低了姿态的时候,刚刚以为这些山是温柔可亲的大自然馈赠于你的风光的时候,你又会毫无防备地感到眼前一黑——这就是进入隧道了。

隧道有长有短,却从不会长久缺席。于是你的行程便在明明灭灭的光线中交替,某些片刻恰似科幻电影中见过的场面;于是纵然是高速公路这现代技术的无聊产物,也不至于让你感到枯索无趣了。

如果这一路上无人闲谈,你便很容易陷入缥缈如眼前那些云雾般的沉思。这些沉思在青山绿水间,便就有了哲思的意味了。比如这轻车快路,在几十年以前,该是不可想象的吧!那时要去到黔东南丹寨这样的地方,该是要翻山越岭,走断两条腿的吧!走断两条腿只怕还算好的,那山丘沟壑,恐怕只能是如猿猴类轻捷的生物,方能越过的吧!你若再放任自己去遐思,便会想到几百年以前、几千年以前,那时的人类怕是更为身强体健,以致能如猿猴一般在山川峡谷间往来,亦如履平地的吧!

够了,够了,如今青山从头越,这样就好。何须替古人烦恼。

然而还是忍不住,当你在道路尽头瞥见如纸盒方正的楼宇,瞥见囿于山区地形不得不穷尽每一寸平坦地势、不得不往高处修建的住宅的时候,便会喟叹,这一切因何而来。是自然的造化,还是人类辛劳的成果?

或许都有吧。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人的存在。交通贯穿了山内外的世界,山里面的人们便要走出来,要互通有无,要协同交流,这就有了社会性,也就有了聚集居住的需求,小县城也就在这也许并不短暂的进程中,缓慢地生发出来了。

这些贵州小县城,都有着一个引人浮想联翩的名字,镇远、凯里、荔波、都匀……以及,丹寨。光凭名字是很难想象它们是如何个个不同的。比如你以为“丹寨”,是未经世事的化外之地,这就是寨子的“寨”字造成的错觉了。寨嘛,想来该是多么朴素,就像自带农耕岁月灰绿色的滤镜。这就是你忽略了它的“丹”了。丹是红色,是热烈而蓬勃的气象。因此它的朴素是包含着热情的。

当然实际上这名字的来源是,丹指丹江,寨指八寨。这也恰好足以形容这里的地形了:有水,水在山之间,山上便是寨,是人居住的地方。

有山,有水,有人,造物的世界就齐全了。

这个齐全的小天地里,大部分人为苗族、侗族。苗族女人穿有五彩刺绣的黑衣、戴银饰,头发盘成云朵状,背篓压低了身姿,就这样三三两两在城中奔走,这是平常日子的景象。若是节庆,苗族男女便载歌载舞。节庆总是很多的,丰收节寓意美好,爬坡节则令人想入非非。节日是一个又一个平常日子连缀成的结,过节也是过“结”,过了这个“结”,才能继续满怀信心地去过一个又一个平常的日子。为着过“结”,便要有仪式,丰收节有长桌宴,一醉贪欢,爬坡节要上山……但都少不了歌舞。歌是苗歌,是山歌,舞一定是苗族锦鸡舞——这时便是要盛装的,因为祥瑞之物的锦鸡,也是日日盛装的。这苗族的盛装亦如锦鸡羽毛,华丽缤纷,五彩的刺绣因为那黑衣黑裙的底色,而加倍斑斓。

只是这色彩的缭乱,终究也还是不及苗族女人身上叮叮当当的银饰作响的声音,令人惊讶。她们从旁走过,全身披挂的头饰腰饰手饰脚饰,一步三摇,这便在她们路过之处留下了一串串金属质感的乐音,哗啦啦、哗啦啦,叮当叮当……你的耳朵顷刻便被注满了这回音渺远的金属之声——她们让自己无须开口便成了歌了,无须弹拨便自成了锦瑟了。

这声响,可以说是人类乏味的脚步声的一个奢华版本,是用银子修饰过、美化过的足音。这足音在小城里长年地飘摇,山拥着、水抱着的小城,就飘然若仙了。奇妙的是,你竟不会觉得这哗啦啦的声音吵闹,甚至还会觉得正是这声音,才烘托出了山区小城的宁静。尤其在清晨,太阳尚未高升时,人声车声尚未淹没银饰碰撞发出的细若游丝的声响之际,那金属的回音便更绵长,让人听得更真切了——你不自觉地停下脚步,侧耳谛听,你明白不过是在等待,甚至屏住了呼吸,直到终于听闻那最后一线微弱的回响,才松出一口气,之后,反倒觉得四周更宁静了一些。

为这声音,也必得打造精巧的银饰。打造的过程也会发出声响,这声响确是铿锵有力的。小锤敲击三万次,银子或许都不能如人所愿,将自己铺展成最精巧的模样,那就再敲三万次。县城中那些银器店门口,总有银器匠人在笃定地挥锤,既是让顾客亲眼所见,也是日常劳作的必需。但我更相信,银饰匠人正是在这万万次的敲击中,完成了自己的修行的。丹寨以制银为业者不知多少,但其中出类拔萃者聚集在卡拉村——仅卡拉村便年产银器五十万件,而这个数字,是县城全部人口数字的三倍。卡拉村内有个“银匠村”,它被认为是“村中村”。但这个“远近闻名”中的“远”,到底有多远?人们告诉我,有丹寨到人民大会堂那么远。这话的来由是,做银饰的大师为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作为“苗族银饰锻制技艺传承人”进过人民大会堂,见过外面世界的大场面。见过大场面的传承人面色黑紫,头发束在头顶,挽成小髻,穿苗族服饰,面前的茶盘上摆着的银壶、银杯,呈现的是日常饮茶的样子,人与银便有了相亲的意味了。我想他这黑紫的面色应是天生,苗族男人黑紫的面色都应是天生,他们天生的面色就是专为衬托银色金属的温柔可亲的。

我又暗地揣摩,四十来岁的他已经把打银子的小锤敲击了多少次。我知道那当然是算不出来的,只知道是个天文数字。

凡是成大事的人,总要把小事重复做成天文数字。

敲小锤虽是经年累月不变的劳作,但好在银饰是变化万端的,几乎穷尽自然界花鸟鱼兽的形体,但人们最爱的肯定还是那些祥瑞的图案,牡丹、莲花、喜鹊、锦鸡,以及福禄寿喜的各班花色。

纵然银有万端的变化,日复一日地乏味敲击,也是对人耐性的巨大考验。何况不只是敲击一项,敲击是外行人对这门技术最直观的理解。纯手工出品的苗族银饰,一般都有铸炼、捶打、压片、拉丝、编结、雕刻、焊接、打磨、抛光、清洗等三十多道工序。

每一道工序都是对人与银的严格的锻造,人与银便在这一次次的锻造中,成就了彼此。

也不只做银饰,生而为人的天性便是要创造的。人的想象力终究是按捺不住的,是要琢磨着再做点什么没做过的东西的,于是银壶、银杯、银盘、银碗,便都应运而生,不在话下了。这就在银的美学用途之上赋予了其实用价值——有了实用价值的东西才可能跨越民族的区隔,被广阔的人群欣赏和接受。比如我们汉族人,饱受中庸之道的调教,几乎没人有勇气穿戴全套银饰上街,但银壶银杯,或敦敦厚厚,或玲珑精巧,我们各选所需,也能用得趁手,把玩起来也津津有味。

任何一门技艺若要发展,便需不断拓展其存在空间——银器品种的增加,拓展着这门古老技艺的纵深,赋予它更多可能性。而更顶尖的那一点,所谓精益求精的“精”,则需要不同凡响的制作者竭尽毕生功力去“求”。

银器制作更精、更顶尖的技艺,应该是用银子做衣服吧——二十斤重的银子铺展成上衣,铺展成花瓣形状的裙摆。上衣和短裙,跟街头遇见的苗族少女身上穿的,是同一个款式——这是对“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直接诠释。银衣裙挂在玻璃展柜内的塑胶模特身上,看上去也纤巧,也灵动——灵动得仿佛已经听见苗族少女穿它走过、这银衣银裙发出的乐音。

但是,它不会发出银子的声音了。因为没有人会穿这银衣服、银裙子。它是艺术品,跟平常穿的衣服,基本两码事。它的诞生耗费了太多功夫、太多智慧、太多经验,因此它生来就是被赞美和尊崇的。人们赞美它,就是赞美人类自己的智慧;人们尊重它,就是尊崇人类自身不竭地去发明创造的能力。它背负着这许多,便无法轻轻松松地做它自己了——它必须忘掉自己本质上,不过仍是一套衣裙。不得不忘掉自我的它,唯一的命运是作为一种象征,唯一的使命是昭示这门古老技艺在漫长时光中所能抵达的登峰造极的程度。可以想见,这不会腐朽的金属制品,从诞生伊始到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待在玻璃展柜里,被大瓦数的射灯照耀,四面光华中,它通体玲珑、明艳,流光溢彩,每一时刻都是高光时刻。但它看起来却又那么沉着,那么安静。它经年累月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听着慕名而来的人们啧啧称奇,宠辱不惊。

制作它的人,将它视为荣耀,细细说起来,那制作过程可是千辛万苦,常人难以想象,总之是无数工序的循环往复,总之是无数次精雕细刻,琢之磨之,总之,它是匠心独运的结果。

相比之下,我更倾慕那些银壶、银杯、银盘、银碗的命运。它们的诞生也经过了银匠的千锤百炼,只是,太寻常,也就没那么多好说的。制作它们就是要供人使用的。它们生为器物,终能为人所用,才是得偿所愿。苗族人对银的热爱,就是将银子穿戴在身上、捧在手心。银壶、银杯、银盘、银碗,也会在橱窗里短暂地待一阵子,被欣赏,但主要还是被挑选。终于某天,它们等到那个合适的人,将它们解救,将它们收入囊中,从此它们的日子,或许就是天天与茶酒珍馐为伴了。橱窗纵然明亮,却也冰冷,还是不如烟火人间温情脉脉、有滋有味。它们这就进入寻常百姓家,终日盛装着活色生香的日子。也或许,它们仍会被珍视、被收藏,多少年都被存放在主人最隐秘的那个抽屉,偶尔,被拿出来把玩——每家都有几件这样被珍视的物件,每家也都有几段人与物相互陪伴、相互慰藉、相互纪念的类似佳话。

银终究比人存在得长久,银匠老了,银器却越用越亮,银匠便要招徒弟,徒弟学了手艺,技艺有所托付,银匠便得到安慰了,只是徒弟也会老去,苗族人还需要银器,徒弟便也要招他的徒弟……这过程想来,莫名觉得时间对人还是太过无情,却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暖心,因为人类文明便是这样代代相传,薪火不灭的。

师傅带徒弟的模式不会变,只是如今银匠有了自己的学校,这学校不一而足,包括苗族银饰制作体验中心、银饰品锻造系列作坊、苗族银饰锻造技艺传承培训基地、工艺精品展览馆、高职院校实训基地、非遗传承培训学校……古老技艺的传承进入系统化、科学化的范式。此后不拘年龄、不拘性别、不拘民族,甚至不拘天赋如何,都可以入学。银匠学校不收学费,没有学习时间的规定,最快半年便能出师,出师后便有了吃饭的手艺,杰出者还能走得更远,做出比银衣银群更能体现自己纯熟的技艺与创造的智慧的作品,继而进入银饰制作的历史,进入民族文化的历史。最长的学员,也有在这学校里待上了十年八年的,他们领着工资,挥着小锤,而制作的银器售出后,他们还有收入,这样也就不至于有生存之忧。

只是,这里的老师告诉我,要来学习,唯一的条件是,热爱。

当然,这个条件十分恰当,人世间千万种劳作,能成就出一番事业的,都不过是源于,热爱。

【作者简介:周李立,著有小说集《六号线》《安放之年》《黑熊怪》《丹青手》《八道门》《透视》《欢喜腾》,长篇小说《所有与唯一》等。曾获第四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第15届滇池文学奖年度大奖。现居北京。】

顶一下
(0)
0%
踩一下
(0)
0%
------分隔线----------------------------
栏目列表
推荐内容
  • 诗人的幸运

    诗人鲁藜认为,许向诚“是一个地地道道庄稼汉”,也是一位真...

  • 籍贯地就是故乡

    一 从小学到退休,我记不清填写过多少表格。一般情况下,紧随...

  • 天高秋月明

    一 虽已过了霜降,到了深秋,但山色依然苍翠葱郁。山坡上茂林...

  • 说老话儿的人

    我从小喜欢听老年人聊天,主要是听老话儿。清明前日梦到与几...

  • 北京味道

    我国有八大菜系之说,分别是川菜、粤菜、鲁菜、苏菜、浙菜、...

  • 安溪寻茶

    出了厦门高崎机场,就直接奔向安溪。沿途一堆堆、一朵朵、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