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怎样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每年数百万石的粮食从南方起运,千里迢迢地辗转北上,用以充实京师或供应军旅,抑或分储仓廒。漕船所过之处,江河大泽的风涛之险且不去说它,为了解决水位落差问题,光是沿途的那些堰闸就要费多少周折…… 目光流连在夏坚勇的《大运河传》时,从没有想到关于漕运的实景展示,是在菏泽遇到的。 那是一条船。 木质的沉船。 一苇舟,独木舟,在大河上飘荡了千年又千年,才发展出了更先进的船。在陆上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船,是与经济繁荣相联系的。在河与海之上,飘零久了,公元前3世纪,人们在船上安上风帆,一帆张开,风成远渡之手,船越行越远。 正是一挂风帆,把我定格在元代,虽是复原的风帆,复原的航船,却照得见曾经河上的风情。 这河,是赵王河,菏泽人都知道的,虽然它有许多名字。《水经注》里,它是古济水,古济水自荥阳北分河水,东流原阳、封丘、兰考,至定陶汇为菏泽,东北入巨野泽,循黄河、小清河入海。巨野泽以西的济水称“南济”,唐时,称“白沟河”,后周为“五丈河”,北宋为“广济河”,元至正十一年开凿贾鲁河,疏浚广济河并改为“灉水”,清初改为“赵王河”。 变迁的是名字,但与漕运的纠葛不会变。秦汉到北宋,这条河就是漕运的一部分,西达秦晋地区,东达吴楚地区,装满粮食和物资的漕船经年川流不息。“岁漕山东粟四百万石”,两岸的杨柳毵毵,见证了昔年的“欸乃”欢歌。元定鼎北京后,京杭大运河全线开通,郭守敬构想了济州河的漕运之路,之后主持开通济州河的马之贞又开通了会通河,山东境内的漕运便通达了。“河水激活了原始的鲁西丘陵,一道道闸堰把济水和泗水导向会通河”,夏坚勇没有写到灉水,可我们知道,灉水曾经被称为“黄河北支”和“小运河”,贾鲁治水之后,这条河就与会通河相接,一方面为大运河补充水源,另一方面,河南、鲁西南的物资北上梁山,通过会通河运送到京杭大运河,去往元大都。 一条船就够了。 埋在尘土里的一条船,就能让我们看见艨艟如风、帆樯如云。 元青花,这是一个无以估价的名称,当元青花从土里从船上被珍而重之地捧出时,菏泽人是什么样的心情,我们可以猜测或畅想,唯独不能问他们,不然便丢失了一种神秘的启示。 苏麻离青把中国瓷导向一个高度,如果深埋在地下几百年不见天日,那高度之上,便又叠加了时间价值。目光注视在那个大大的青花龙纹梅瓶上,恍如听得见“上帝之鞭”纵横驰骋的声音,看得见贾鲁在山东治河的身影。 而同时出土的磁州窑出产的白地黑花大陶罐,一圈花朵笼罩罐口,细细的黑色线条下,依然是花,那是什么花呢? 我宁愿是牡丹,尽管,烧制大陶罐的匠人也许并不熟悉牡丹,但我们熟知啊,“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刘禹锡在一千多年前就为牡丹背书。 在元朝,到大船沉没的14世纪(1354-1368年),牡丹已在古称曹州的菏泽境内生存繁衍了很久。几百个品种的牡丹曾在菏泽绘出一幅雍容华贵图,春风拂槛露华浓,那图上,有宫廷所需的钱粮,有红底描金的世俗生活情调,有吴起、吕雉、孙膑、黄巢等人组成的英雄谱。 而那样的华贵图,至今还能看得到。 曹州牡丹园前,人声鼎沸,半城车马为牡丹而来。 红黄蓝绿粉黑白,7种花色,上千个品种的牡丹,张艳帜,绽笑颜,迎接天下宾客。我本天下零落人,不欲与熙攘之尘世距离太近,躲了又躲,却在一片凋零了的牡丹前站下身姿。世人皆知牡丹好,他日寥落无人顾,它们开过了,绽放过了,便悄悄地把雄心壮志收拢成偃旗息鼓,与正繁盛的牡丹相比,它们似乎有点儿委屈。每朵花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过去了便过去了,收了绵针,藏了柔软,或可以安慰自己一句:来年再开罢。 古今园里的黄冠,金灿灿的,大朵大朵的,四顾无人美目自横,真不愧是花中极品,自带皇家气质。在曹州牡丹园里,黄冠总是以自己的高傲,活成众花之王,而在古今园里,黄冠便是主人,不用端着,不用摆高姿态,纵目所及,都是自己的同伴,便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自由。日日夜夜,与黄冠玩耍的是被花匠拧成各种形状的松编,黄冠与松编,它们的对话也是一绝——被人眷顾亲近的容易凋零,被人折腾修剪的万古长青。 当牡丹长成世间风景,人就成了陪衬。世间的汲汲营营都已远去,牡丹的眼里只有一条船,木质的装满粮食和青花瓷的船,何时,可以抛了大锚,搭载这条船,去往繁华的元大都呢?或许牡丹种子曾搭载过,就像菏泽牡丹曾搭载神舟飞船去往太空。从元之前,到明清,牡丹种子或许都曾远航过,尽管那些种子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船舰艨艟,一帆远渡,是因有水,菏泽本就是天然古泽,是上古九大泽之一,至今还有遗址。菏泽因菏山雷泽而得名,与华胥、伏羲、尧舜同时闪耀着远古文明的光辉。而这光辉,在几千年的沉淀中,长成花托花萼,只为托起牡丹花蕊,于是,菏泽以牡丹之名冠盖满中华。 牡丹要远行,华盖如云,竟是以一条木船来承载的,一船牡丹,便是世间壮景,唯有心人可得。 陆上交通四通八达,工业社会加速了物资流通后,漕运便成了明日黄花,大河文明开启新时代,而那艘木质船,在古老的河流之上,驶过了数千年的神话和传奇、哲学和史诗之后,成了一种标本,正如风干后的牡丹花,那是世界存在的证据。 赵王河依然是赵王河,流淌不息,繁衍出菏泽人的热情、浩阔和开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