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有棵八角“毛眯树”,学名叫“枸骨”。因树叶边缘上长坚硬细长的刺,鸟都不停留,所以也叫“鸟不缩(宿)”树。 八角毛眯生长缓慢,长成型要许多年。这棵树估计树龄有几十年了,因为树干中间有一段给虫蛀空,茶场老板不怎么稀罕,D君挖来给我种。我接手至今已有23年,中间虫蛀空的这段,用治虫药水和水泥搅和着填实,时间长了,树身浑然一体,基本看不出破绽。树两层造型,四季常绿,秋天红果满枝。 看到这棵树,我就会想起D君。 我每年到山里去住几天,他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说好多话,领我看他的农庄。有次我坐他的电瓶车,在山间小路上驶过,看山里升起的月亮,看他养的竹香鸡上窠。他的鸡挺神,夜晚地上没有窠,二百多只鸡都飞上四五米高的杉树上休息。 春天山上春笋正旺长,他说夜里如果下雨,笋会长一尺,要是不信可以做个记号。我半信半疑,他真的拿根老毛竹依着一棵笋刻个记号,看看它一夜会长多少。 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打开门首先看笋。哟!果然长了接近一尺。 春笋的长势让人喜悦,门前坡地上的水泥便道被笋顶破了。D君说,出笋时经常会有这样的情况,斜坡上的大石头会自己滚下来,石头撞到竹子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不知情的外地人,还以为鬼出现了,明明没人碰,石头怎么会自己滚下来,哪知道春笋力道如此大,直径八寸的笋能顶动几百斤的大石头。还有个很夸张的笑话,说有人蹲在毛竹园里拉屎,屎还没拉完,屁股下土里出笋了。 我听了大笑。 那时候,D君意气风发,话多得很。我在朋友圈发微信,他每天早上像批奏折一样,逐条评说。 而今,再也看不到他眼里有光。 他得抑郁症已经好多年了,对啥事都不感兴趣。我有时候会打个电话给他:你好吗? 他基本上只回答一两句话:还好的。 就没有了声音。 然后,我说:你要多晒晒太阳,多跟人交流讲讲话。你要开心点…… 他噢噢应着,然后就没话讲。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八角毛眯树年年长新叶,祈愿人也生生不息,喜乐安康。 2 绿玉铁线莲是百岁翁周坤生老先生送我的。 绿玉与花色艳丽的外来品种不同,它原产我国秦巴山区。春秋绽放,花似荷莲,色胜碧玉,茎如铁丝,楚楚动人。周老先生说,此花来历不凡,曾深藏于明代无锡东亭华太师(华察)的花园。华府上下视其为珍品,精心栽培。到了清末,有五品头衔的造币局局长——华氏裔孙华锡琦,将小女儿许配给荣巷进士府。华荣两家联姻,门当户对。准备嫁妆时,小女儿说:金山银山我不要,绫罗绸缎我不贪。我要后花园中的铁线莲相伴。 绿玉就这样伴随新娘扎根到荣巷,一代接一代人精心照料。 多年前,周老先生在无锡城里结识了一个孤老。也是有缘,那人年纪与他差不多,住在荣巷。周老先生经常去陪伴他,帮他在院子里种花。这样来往了多年,老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住进了敬老院。而周老先生依然去照应绿玉铁线莲。 因见其花开得清雅,就剪枝移植栽培。十年里,他不知培育了多少小苗,将它们分送到东亭街道、荡口华氏义庄、梅园开元寺、惠山北麓离垢庵、宜兴老家等地,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我也得了一棵。 有次我陪周老先生去下邾街看望老友马丙庚。听两人站在花丛中说话。 百岁翁问:丙庚,我们认识有多少年了? 双目失明、仅见一个模糊人影的老朋友说:老早前一起种花,算来有三十年了。 紧接着,一个说:你很不容易,生病这么久,没有放弃希望,眼睛看不见,绿玉种得这么好。 另一个说:周老师,你送我的绿玉铁线莲苗,今年开出了一百多朵花呢。 这几句话的背后,是令人动容的贫贱之交,令人动容的世间温厚。 3 我退休这年,回老家安了个“牧笛书屋”。当时镇上正在修路,汽车进不了街巷,停在银杏树下。邻居小良叫老徐推三轮车,帮我将车上的书和生活用品搬到牧笛书屋。街坊们是那样欢喜,迎面碰到刘孃孃,她说:大小姐回来了。老铁匠余顺根说:丫头回来了。 他们以最大的热诚和亲切,接纳我。 牧笛书屋不营业,我愿意让街坊邻居们来这里翻翻书,喝喝茶,唱唱曲,说说话,我愿意从这个窗口里去触摸故乡、回望故乡、记录故乡。 那回老徐帮我搬运物品,过后还送了我两盆天竺。一晃已有六年,天竺绿叶转红,果子长了又落。而今微风轻轻吹,相视已是对故人。送我花树的老徐去年冬天去世了,可花树年年岁岁。 人活不过一棵树。 想起蒋捷的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大有“初闻不知曲中意,听懂已是曲中人”的意味。 “流光”是时间概念,这是一种通过直觉体验到的时间,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绵延感。唯有绵延感是长久的。纵然流光将人抛了,樱红蕉绿年年岁岁。 细想哦,原来岁月并不是真的逝去,它只是从我们的眼前消失,却转过来躲在我们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