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每次来广西出差,都要在工作的间隙,将八桂大地的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情好好品味一番。当然,偶尔也会利用节假日难得的清闲,背起行囊奔向魂牵梦绕的远方,悄悄做上几天的隐士,读书,写作,寄情山水间,暂时远离滚滚红尘里的喧嚣。最近一段时间,因长期沉溺和挣扎在人间烟火的琐务里,亟需在晚春沐浴一场淋漓酣畅的花雨,冲刷掉陈积于内心许久的浊霾,轻装上阵,继续将灵魂与身体放牧在旅途中。 爱上一座城,除了心甘情愿接受美景美食的蛊惑,更重要的,自然是深爱上了这里的某个人,抑或某个群落。一旦感染了这种情绪,便会如初恋时一样的义无反顾,欲罢不能。生命里这样特立独行的诗意栖居,可遇不可求。冥冥之中,我获得过两次这种生命的神启。一是孑然独身,隐踪于三江,一日三餐与程阳八寨田园客栈的杨老板一家人同饮同食,微雨中撑伞独游,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清欢,此乃“独乐乐”也;一是被广西散文界同仁的侠骨柔肠挟裹着,情不自禁,来到了素昧平生的鹿寨,在鹿寨举全县之力组织的“鹿寨嘉木·古树茶韵”文学采风活动中,芳沐到了“众乐乐”的生命悸动。 看山,看水,看流云,感受生命的勃动,吐纳这里清新的气息,走进大山深处的茶园,细细品味这种被大自然赋予了神奇生命密码的植物舒展在阳光雨露中恰到好处的味道。躯体的每一个细胞,跟随我的灵魂一进入鹿寨,似乎就被瞬间激活了。在这里,皮肤不再干燥,慢性咽炎也顿然失去折磨我的魔力,心情自然豁然开朗起来。南宁、桂林、柳州、崇左、河池、贺州…这些城市的美各有千秋,譬如桂林的阳朔山水,天造地设,惊鸿一瞥就惊艳了世人;而柳州的鹿寨,则将天然去雕饰的美沉寂和隐藏在人间烟火里,涟漪在一江春水里,天长日久地滋润着时下鹿寨人的太平盛世。 鹿寨,是一个只要遇见,就会令人念念不忘的美丽所在。坊间盛传这里是柳州市最富有的县,城区高楼林立,乡郊世外桃源,灯红酒绿和鸡鸣犬吠没有违和感的共情在一起。初听到鹿寨这个名字,我自以为是的认为,这里应该是王维诗之鹿柴(音zhai),便欣然应诺。后来看到主办方发给我的活动地点,不禁哑然失笑。原来,此鹿寨非王摩诘之私苑“鹿柴”焉。且鹿寨与鹿柴,一个在柳州,一个地处终南山的辋川,风马牛不相及。到了鹿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一开始便误打正着,浸润在这两地人间烟火里的美,虽然各美其美,却是殊途同归,美美与共。为避免再度出现这种闻音生义的失误,来鹿寨之前,我赶紧从百度上将这里的人文景观和风土人情好好备课了一番。 鹿寨与柳州市区距离非常近,顶多半个小时的车程。鹿寨是柳州文艺人间四月天里的后花园,尤其鹿寨文学,凭着自身杠杠的实力,一枝独秀出鹿寨人骨子里自信与优雅的风采。走进鹿寨,宛然游走在撩拨和发酵文人情思的花海里。春雨后的柳州,一城烟雨半城花。紫荆是柳州的市花,形态精巧,开时化兰蝶,静入庄生梦境;谢了一地残红,惹来李清照“花开花谢花无悔”的感喟。鹿寨的紫荆花,自然也不甘示弱的开成了各路网红的打卡地。我多次来柳州出差,每次都是步履匆匆,印象最深刻的,似乎是与柳州才女徐小雅手挽手一起去拜祭柳公祠,一起品尝柳州美食——素炒芭蕉花和云片糕,临别时,小雅还特意买了一大包云片糕让我带回去与亲朋分享。其时紫荆花的盛花期已过,我却依然徜徉在这种花盛开时的气息里——在时任柳州市文联书记罗云贵先生的建议下,参观了以紫荆花为创意的文创产品,琳琅满目,枚不胜数。柳州美女黄晶晶赠与我的那个绘制着紫荆花的书形台灯,手还没捂热,就被闺蜜给稀罕了去,送与她刚刚考上大学的宝贝女儿了。彼时的我,其实心里正眷恋着程阳八寨的风雨桥、吊脚楼和鼓楼,以及侗族大歌带来的民族风情。柳州的公务一结束,我便急不可待地远赴三江,去体验了一场已掺杂上明显的现代表演意味的百家宴。现在一想,悔意顿生,柳州距离鹿寨近在咫尺,我居然与鹿寨古香古色的中渡古镇失之交臂,自然也不可能看到洛清江的水中精灵——海菜花那素雅可人的模样。 好在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幸运之神最终还是驱使自己沉溺进鹿寨文学的脉动里。此行不但解惑了我对柳州这个工业城市缘何呈现出文艺的多元与嬗变,也令我对这一方水土养育的广西散文家群落愈加熟悉和亲近起来。美中不足的是,今年又错过了紫荆花的盛花期。鹿寨的紫荆花有红和白两种颜色,白的是雪,红的是霞,交相辉映,煞是好看。几天连绵的阴雨,落英缤纷。草丛里,道路旁,枯萎的花瓣,落红匝地,瞅见了,心里禁不住隐痛起来。两只肥硕的母鸡晃悠着臃肿的身子,冷不丁从花树下跑到公路上,旁若无人,摇晃着身子踱步横过马路。人自然是要让服着这些只知道吃喝玩乐的蠢物的,司机可能早已习惯了它们与行人争道的这种放诞不羁的行径,便小心放慢车速,任由它们慢慢踱到对面的草丛里觅食。一二三四五……有七只土鸭在溪水里自由自在的觅食。清浅的溪水里,恣意游走的鱼虾无处可藏。或白或黑或黄的土狗,遇到陌生人居然没有犬类本能应有的看家护院的警觉,有的卧在路旁,懒洋洋地闭目养神;有的蹲立不语,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更有好客的,欢快地摇着尾巴,不停地嗅闻和摩擦你的裤脚。 在鸡鸭和狗们的眼里,似乎没有闻香而动的这种风花雪月的生命自然涌动。它们似乎只在意只要今天是个好日子,就足以慰风尘。都说有些动物是通灵的,譬如在地震雪崩等天灾来临之前,牛马猪鸡鸭狗鱼蛇鼠等,会因物候的突变激发其特异功能,预知到灭顶之灾而率先逃命。眼睛里全然干净的小孩子,据说也有这种先知先觉的预感的,即古人常言之天人合一的心灵感应。可是眼下,这,已经成为很多成年人因谋生计被迫挟裹在滚滚红尘中的可望不可及的生命体验。而生活在鹿寨乡间的茶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实每天依然处于传统农耕文明时期的这种天人合一的真实的生命状态,只是他们自己浑然不觉而已。 这座隐藏在鹿寨深山里的麓岭茗韵茶园,居然还是广西林业厅直属的正处级单位。在洁净的二楼会客室里,我们品尝到了这里春天勃发的味道。一盏清茶在握,深呼吸一口清明节前特级绿茶微苦的清香,清肺明目,连日来的舟车劳顿,一洗而空。大家对视一笑,慢慢啜饮,共同分享着这份生命里被茶香润透的美好。通常越是弥足珍贵的美味,外表看上去,经常越是平淡无奇,鹿寨极品的茶叶却是色香味俱佳,一朵朵茶芽浸泡在滚烫的山泉水里,慢慢复原生命翡翠一样的原貌,微绿的茶汤,闻之清香扑鼻,眼睛似乎也顿时明亮了起来。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喝茶在旧时的老家是一件很奢侈的生活享受。不少人家是没有喝茶的日常习惯的,通常过年时才买上二两粗劣的茶叶待客。鹿寨的朋友听闻到这些,感到匪夷所思,但,这却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我的老家高密不少普通人家的生活实况。讲究礼节的人家,来客时会小心翼翼从茶罐里捏出一撮茶,沸水冲泡多次,直至汤水没了颜色,茶水寡味,才再续上一些茶叶。这些年,我染上了喝茶容易失眠的坏毛病。小时候喝浓浓的茉莉花茶后,似乎很少失眠的,经常头一靠近枕头,就酣然入睡。家里来客人时,喝剩的尾茶,嫲嫲过日子不舍得倒掉,常常会盛在粗笨的茶壶里,蒙在棉被里热乎着,小孩子没心没肺的,玩累口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会接连狂饮上好几杯,却只会胃口大开费粮食,却并不妨碍睡眠的。 现在略微觉得有点茶浓,就悄悄倒入杯中开水稀释一下。要不,估计又要彻夜难眠了。茶道是文人墨客均喜欢参与的雅事,朋友约请自然免不了附庸风雅一番,因心里惧怕失眠的孤寂,更是不会主动去深入体验醉茶的滋味的。夜间万籁俱寂,窗外偶尔有个风吹草动,都会神经警醒起来。可是在这鹿寨的鸡鸣犬吠里,纵然喝了不少浓茶,还是依然如童年一样酣然入睡,一觉到天亮。这是怎么回事?是桑园,是茶园,是这里田园风光的秀丽和静谧,是这里土著居民的古道热肠,治愈了困扰我多年的失眠症。 刘月生,麓岭茗韵茶园的前任负责人,每棵茶树似乎都认识他这位谦和勤劳的守林人。他手把手教会了我们如何正确采摘新茶,“不是掐,而是用食指和拇指捻住茶芽,轻轻的折下来。”雨后新冒出的茶芽,肥嫩香甜里微微带一点青涩的少女的味道。因贪嘴嚼吃了十数枚新采摘的茶芽,午餐时间未到,我便胃口大开,腹中唱起了空城计。 哪怕是一条十几米宽的小河,也被热爱生活的鹿寨乡民细心地种上了菏,菏有水就活,餐桌上食用的嫩藕永远挖不完。这是鹿寨人特有的生存智慧。不是简单的春播一粒粟,秋收万粒子,而是传统农业生态种植的一劳永逸。藕在水下肥泥里不断滋生变肥,秋天适量收获,次年余藕继续繁衍,可源源不断地生长,接连收获多年。好山好水出好米。这里的稻米品质上乘,春天最受当地人推崇的食物当属五色饭和艾粑粑。有种碧滢滢的野菜,在充沛雨水的滋润下,贴在地皮向着阳光疯长,微风里摇曳生姿,令人我见犹怜,这就是在广西随处可见的艾草——制作艾粑粑的不可缺少的原料。糯糯的,甜软可口,这款吃上一口心即被糖化的食物,特别适合此时饥肠辘辘的我。刘月生老厂长不知道我早已是半个广西人,正经八里的给我讲解五色饭是鹿寨清明节及三月三的节日祭品,家家户户都备有足量的这两种食物,不仅仅是时令养生的美食,更有对生命赠馈的感恩与反思。 一路上,我们带着斗笠,挎着盛茶叶的竹筐,委蛇而行。丛林葱茂,蝉鸣声声,不知名的鸟儿有节奏的对鸣,黑色的大蝴蝶,白色的小粉蝶,时不时戏舞在花间,绯红的茶花闲闲开着,娇艳欲滴,点缀在田间地头。一老一少两位采茶女戴着与我们同款的斗笠,正在矮山半腰的茶园里采摘新茶。这是一种适宜当地茶农劳作时遮阳的竹编凉帽,压在头上沉甸甸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繁衍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简朴阳光的生活方式,原汁原味地呈现在鹿寨的茶园里。此处有微风拂过,花香里杂糅着茶园里泥土特有的芬芳,蜂飞蝶舞,天蓝蓝,水清清,我们浑然忘却了采风命题作文的初衷,情不自禁,以一种本土采茶女愉悦劳作的生命状态自然入境了。 此时的黄冕镇,花事最盛,各种花儿鼓着嘴儿,绽放成一年中最可人的模样。路遇有两种小野花,特别惹眼。一种白色,乳白色的小太阳的模样;一种粉红色,开成小巧的喇叭状。桑葚已然大红大紫,我一口气吃了二十多枚,这才打下肚里的馋虫。这里的村办企业——黄冕丝韵蚕丝被厂,随着桑蚕业在广西崛起,东商西移,是新时代产业转型和村民集体分红共同富裕的产物。千年等一回,我们兴高采烈地体验了拉丝,抚摸着这种素白柔软光洁的织物,大家齐刷刷的瞬间爱上了丝绸。想想也是,中国丝绸虽为历代能工巧匠的集体智慧所造就,但吐丝的蚕儿可是传说中的天虫。蚕吃桑叶,春蚕到死丝方尽,华丽的丝绸,装点着人们精致的生活,晕染成唐宋时代鲜明的的文化底色。唐宋文学是不可逾越的经典存在,华丽,高贵,绚烂,精美。想想真是汗颜,我们这群自诩有一点文学细胞的后人,大快朵颐着成熟中的酸甜桑葚和鹿寨人用桑叶精心制作的各种美食,飘飘欲仙。如果双脚不深深扎到生活的深处,是很难吐出丝绸一样美丽的文字的。其实,这也是我们当代人很难写出唐宋时代那种千古传诵的经典美文的症结所在。这个时代太浮躁,如果守不住初心,我们可能会因随波逐流或者基因突变,最终蜕变成僵蚕或双头蚕,不能剿丝织成丝绸,只能勉强做成丝絮,制成被芯,成为丝绸产业的副产品。 听闻洛清江清澈的水流里,栖息着一种珍稀鸟类——中华秋沙鸭,寻觅半天,却连一片羽毛都没有看到。在这里,却看到了世上最圣洁的花儿——海菜花,这种花儿生命力极强,却又极爱干净,因随波逐流而生,被当地人俗称为“水性杨花”,只有在水质非常优良的活水里,才能觅见它的影子。乡民们精心盆栽的花花草草,错落有致的摆放在自家门口和庭院里,这条昔日经常泛滥成灾的河流,经常不打招呼就漫淹上来,墙基处有洪水曾经消退时遗留的淹渍,上面正簇生着青碧的苔草。夕阳西下,几艘旧渔船静静停泊在江面上,有位中年妇女在岸边台地上的菜园里,慢吞吞的浇菜,几株未结果的芭蕉树稀稀拉拉立在她的身旁,苍翠的藤蔓攀缘着篱笆疯长成一堵伸出无数嫩绿触手的矮墙,矮墙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黄花。这,就是鹿寨普通老百姓生活原本的状态。生命里只要有花香拂过,再苦再累的日子,也有了阳光和希望。 假如有来生,我情愿幻身为一棵鹿寨的海菜花,在干干净净的洛清江里,自由生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