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雪湖,我至今,尚不能完整地诉说你的前世今生,但我的内心无疑多了一份魂牵梦萦。请原谅我的来迟,未能在红旗飘飘的火红岁月造访,那该是怎样的激情燃烧,青春激昂;亦未能亲身感受一粒粒种子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茁壮成长,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充满着坚韧与顽强。 我的记忆走不进古老的农耕文明。原本该亲近的土地上,一天一天在上演着荒凉与悲伤。每年要有多少年轻的生命个体几乎是在逃离,每年又有多少乡亲远离故土,背起了沉重的行囊。他们放弃了自己原本堂堂正正的身份,获得了一个在中国独有的称谓“农民工”。我无法言说被放弃了的土地所承载的那份痛与伤,亦无法言说有了特别称谓之后的人们为了心中的梦想,收获的究竟是希望,还是忧伤?我们再也不能被称为大地之子,我们的脚下太少地气。远离了土地上那份沉重而辛苦的劳作,我们并没有获得想要的轻松与自由,似乎只是放空了自己。 走不进古老的农耕文明,自然遗憾。然而,因为阅读,让我对这种遗憾稍有弥补。我要感谢一个名叫胡石言的外乡人。他30多年前的一个短篇创作,让我知道了一个叫做“秋雪湖”的地方。这个诗意的地方,萌动着的青春与情爱,于美好中散发出淡淡的忧伤,一如秋天满湖的飞絮。 胡石言,一个浙江籍军旅作家,对里下河文学的贡献,可谓功不可没。尽管人们一提及《柳堡的故事》,首先想到的是电影,而不是小说。想到电影也不奇怪,荧幕形象原本就比文学作品呈现生动,直观可感。更何况,电影《柳堡的故事》中一曲《九九艳阳天》,当年曾唱红大江南北,家喻户晓。然而,电影的母本毕竟源自小说。且因为一部小说,而将宝应县一处原本叫“留坝头”的所在,正式更名为“柳堡”,这既不多见,也说明了小说的影响力。 无独有偶,胡石言先生后来还写过一个短篇《秋雪湖之恋》。故事的主要人物关系与《柳堡的故事》有相似之处,其主线也是写一个部队战士与当地农村姑娘的情感故事,只是时代背景发生了变化。《秋雪湖之恋》获得了1983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而胡石言笔下的“秋雪湖”,原本就是泰州的“红旗农场”。因为一部小说的缘故,让被时光掩埋之名得以重新叫响:秋雪湖。 在写作此稿时,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曾经在35年前的苏州,与胡石言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在那个为期半个多月的培训班上给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十来个文学青年讲过课的。他曾为我写下了“打好基础——生活、理论、方化”之赠言。 曾几何时,秋雪湖畔的那幢小楼内,名家云集,星光满楼。在我的主导下,这幢原本极寻常的小楼,挂上了一块闪亮的牌子:中国泰州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阳春时节,一片郁金香花海之中,那幢青灰外观的小楼顶部,飞鸟造型,寓意“写作”一词的LOGO,很是醒目。 秋雪湖,为泰州现代农业开发区所管辖。当时的负责人,希望借助胡石言先生小说的影响力,将“秋雪湖”品牌做出更大影响,他们想做“文化”。我刚调泰州文联工作不久,想做“文学”。如此,我们双方就有了共同的愿望,有了交集。几轮磋商之后,达成共识:农业开发区协调将秋雪湖畔的一幢2000多平方米的二层小楼的使用权交给泰州市文联,泰州市文联在此设立一个“国际写作中心”,引进社会资本进行装修改造,每年邀请一两位国际、国内有顶级影响的作家来中心进行“入驻式写作”。 为了能让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一炮打响,2013年3月,我策划了一场名家云集、高朋满座的“中国泰州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揭牌仪式。中国作协副主席叶辛,江苏省作协主席范小青,著名作家苏童、黄蓓佳,著名评论家、《文艺报》总编辑阎晶明,著名翻译家许钧等一批文坛名家出席揭牌仪式,叶辛、阎晶明在写作中心首次开讲,引起热烈反响。 不止于此,我还对首位来中心访问的作家进行了精心谋划。在许钧先生帮助下,我们在当年11月底,就迎来了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法国著名作家勒克莱齐奥先生的来访。 我在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接待的第一位来访的国外作家是勒克莱齐奥先生,而接待的第一位“入驻式写作”的作家,则是在华语诗坛有“诗魔”之称的洛夫先生。 关于勒克莱齐奥先生和洛夫先生访问泰州,以及在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的文学活动,我有专文单独介绍。现在,我特别向读者诸君介绍一次在这里召开的特别会议:第一届全国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这次会议由《文艺报》社、江苏省作协和泰州市文联三家联合主办。 明眼人一望便知,我供职的泰州市文联充当的角色,其实就是“店小二”。多年之后,我们从主办位置上退下来,变为承办,倒也名副其实。 在秋雪湖国际写作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20多位专家学者,对“里下河文学流派”区域的界定、作家概况、文学成就和特点、审美属性等进行系统梳理分析,全面揭示其内涵特质,揭示其存在之由、变迁之故,并就其进一步繁荣发展提出许多真知灼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以高邮籍作家汪曾祺复出文坛创作《受戒》《大淖记事》为标志,在其后的30余年间内,一大批生长于里下河的作家,携其“里下河式书写”相继登上文坛,众多优秀作品先后问鼎“鲁奖”“茅奖”等全国重要文学奖项,引起文学界广泛关注,一个正在成长中的“里下河文学流派”渐已形成。 “我们尊崇汪曾祺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旗帜,是得到汪老的认可的。”研讨会上,时任《小说选刊》副主编、第五届“鲁奖”得主王干,深情回忆了他与汪曾祺以及“里下河文学”的一段趣事。1988年,在文艺报工作的他,应泰州方面邀请,专程请汪曾祺先生为杂志《里下河文学》题写刊名。“当我告诉汪老说,大家一致认为你是里下河文学的一面大旗。汪老听了高兴地哈哈大笑,欣然写下‘里下河文学’5个大字。” 会后,我曾询问过当年接受汪老题赠的当事人,王干所言得到了进一步证实,确有汪老手书“里下河文学”存在。无奈几十年过去,当事人从县城而至省城,几经辗转,汪老所书下落不明矣。向读者诸君坦陈,现在我们每年编一册《里下河文学年刊》,最近几期的刊名,是集汪老的字组合而成。 里下河文学流派有何与众不同之处?《人民文学》主编施战军抛出的一个观点让人眼前一亮:其他地方的乡村文学大多以塑造一些“老人”形象而取胜的,例如周立波笔下的“老孙头”,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而许多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品中塑造的形象大都是少男少女。“这是我发现的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施战军说:“把时代的变迁、岁月的印记、成长的苦乐都记载少男少女的身上。这比那些文学作品中的‘老人’形象更具活力,这是里下河文学‘最美’的一部分,也是其核心部分。” “里下河文学作家群,真的了不得,几乎占据了江苏文学的半壁江山。”时任《小说评论》主编的李国平语出惊人。他认为,当代文学几乎没有流派的存在,而里下河文学流派正在逐步形成。他建议,把里下河文学流派像做课题一样,由本地高校积极参与研究。长期做下去,一定会在全国产生巨大的影响。 国平兄此语一出,“江苏文学半壁江山”成了其后不少媒体推介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关键词。某年泰州市委书记赴台招商,媒体见面会上竟然被要求对“里下河文学占江苏文学的半壁江山”作解。当其时,我的手机很是“火”了一阵,多位负责人来电询问,此题何解? 这里当然有文学版图的概念,也有作家作品的概念。为此,后来的研讨会上,我们专门进行了“里下河文学版图”发布,以及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作品的系统梳理,推出了《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小说卷、散文卷、诗歌卷、评论卷,四套36册800万字,成为研究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基础文库。 不止于此,国平兄“由本地高校积极参与研究”的建议,我们予以采纳,很快就与泰州学院合作,征得江苏省作协同意,在泰州学院设立了中国里下河文学研究中心,面向全国聘请了10位导师,35名特约研究员。 当然,对国平兄的“半壁江山”说,也有专家并不同意。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尧认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的提出,并没有重新分割我国文学版图。里下河文学流派有自己独特的地方。从汪曾祺、胡石言,到毕飞宇、刘仁前等作家的作品中,反映小镇、小村的水乡生活的作品非常多,处处都水乡的“潮湿气”,这与在城里长大的作家有不一样的地方。他说,“泰州是里下河水乡的门户,由泰州这个门户来高高擎起这面文学大旗,非常有意义。这也反映了泰州文化人的高度自觉。”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陈福民,是“里下河文学流派”立论的坚定支持者。研讨会期间,他曾亲口对我说,“有不同的声音很正常,仁前不要怕。我支持你!”他认为,“同一方水土、同一种生活方式,让这里的作家们在写作上有着高度的自我认同和文化认同,形成了里下河文学流派内部一致的纹理机制和组织架构。他们既有各自鲜明的创作个性,又有相通的文化根源和精神气质。”“这种文学现象不是随便在一个地方都可以出现的,无法随意复制的。” 与陈福民坚定站在一起的,还有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张志忠。他表示,“专门研讨里下河文学流派,是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倡议。许多对里下河文学流派的论证,依我看都是成立的。” 张志忠教授在后来,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立场的。2014年,他曾带领几个研究生,拿出了以“水乡情、风物志与人文情怀——‘里下河文学流派’纵观”为总题的一组研究文章,成为“莫言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时任江苏省作协党组书记、主席的范小青,给予的是肯定与鼓励:“由泰州牵头召开这样的研讨会,说明泰州的里下河文学氛围相当浓厚,有条件探讨这样的话题。这样的会议很有意义:通过文化和文学现象的研讨、宣介,可以提高一个地方的社会影响力,让外部的地区对泰州产生新的认识。” 让我内心感动的是,自第一届研讨会以来,小青大姐(在我心目中,她不仅是江苏省作协领导、著名作家,更是一位平易谦和、有求必应的大姐)几乎没有缺席过,直到不久前的第八届研讨会,明知自己很快将离开省作协领导岗位,她还是应邀出席并讲话,对这项工作既充分肯定又寄予厚望。事后我才知道,小青大姐为了参加泰州的会议,还放弃了去湖南领奖。 中国作协副主席何建明为“里下河文学流派”研究提出了方向性要求,“加大对里下河文学流派的研究力度,不仅向内研究其特点,向下追溯其起源,更应该向外、向上研究,把这个文学流派层次提升再高一些,向文化学、人类学、哲学等领域深入。” 事实上,八年来,我们一直致力提升里下河文学流派研究的层次,也在做系统梳理工作。目前每年一次的全国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主办单位可谓阵容强大,鲁迅文学院、文艺报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是三家“京”字招牌;南大文学院、南师大文学院、扬大文学院,是三家高校序列;江苏省作协和泰州市委宣传部,是两家坚强后盾。 无怪乎出席第五届全国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的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在开幕式致辞时说,“5年前,仁前让我来参加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也就是20多个人,在秋雪湖写作中心的一间会议室里,当时我心里还是有点打鼓的,这项工作究竟能不能弄成,还难说呢!今天我在泰州学院看到来自全国各地这么多专家学者,专题研究里下河文学流派,我觉得这件事,仁前做成了!” 其实,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第一届全国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我们的会标是“里下河文学流派研讨会”,既没标“第一届”,也没“全国”二字。实在说来,当时是有点儿“投石问路”的意思。经过两年的努力,直到第三届研讨会,我们的会标上才写明了“届别”,出现了“全国”的字样。 实在说来,第一届研讨会奠定的基础非常重要。就像《中华读书报》更是用整版推出了“里下河文学流派能否进入中国文学史?”通栏标题,对第一届研讨会专家发言进行深度报道。尽管“进入中国文学史”前面有“能否”二字,且以“?”收尾。 “非也!”我对身边的同事朋友们正色提醒。一个正在成长中的文学流派,用“进入中国文学史”作为衡量尺度,还不能允许人家有点疑问?这种高尺度考量,不就是一种认可么?! 时至今日,我对《中华读书报》当年推出那个整版,都心存感激。几年下来,“里下河文学流派”已经成了“百度”的固定词条,进入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研究范畴,有多位学者推出了研究专著,我们面向全国进行项目发布的《里下河当代文学史论》一书,有望在明年出版。这项研究工作,也写进了地方党委政府中长期规划。善莫大焉。 当然,让我心存感激的,一时无法一一列举。然,无论如何,我要对秋雪湖畔那幢小楼说一声,谢谢!是你见证了里下河文学流派概念的确立,是你见证了第一届研讨会上专家们智慧的碰撞。正是专家们智慧的火花,点亮了未来里下河文学流派研究的方向。里下河文学流派研究的航船,才得以从秋雪湖拔锚,扬帆启航。 当其时的秋雪湖,芦花似雪,满湖飞絮。 我不知道,自己是带着一种怎样的情绪走进秋雪湖的。在秋雪湖一个叫写作中心的所在,亲耳聆听一个拥有“诺奖”光环的,名叫勒克莱齐奥的法国作家畅谈“文学与人生”,让我和他一起感受生命之旅、文学之旅;在与华语诗坛之“诗魔”洛夫先生朝夕相处之后,一起轻吟《因为风的缘故》,体味他的广博与深邃,温厚与平和;有了与叶辛、高洪波、何建明、阎晶明、吴义勤、范小青、丁帆、苏童、毕飞宇、张颐武、王干、费振钟、汪政、鲁敏……一大批驰骋当今中国文坛的风云人物,在秋雪湖的风云际会,孕育诞生了“里下河文学流派”一个全新的命题,并就此展开深度研讨,让以汪曾祺、毕飞宇为代表的里下河作家群体,以一个全新的视角呈现于中国文坛。 我自然是记住了秋雪湖畔那一幢小楼,一幢原本极其普通的二层小楼,因为“文学”的缘故,而让此楼通体闪亮,熠熠生辉。 我记住了楼下,那片开阔地上盛开的郁金香,浓郁的色彩,缤纷着每一个游人的梦,亦装点着里下河文学之梦。又何止是郁金香呢,还有那紫成天边云朵般的薫衣草,撩人思绪,让我想起她的故乡——那里的薰衣草真是繁茂,真的是漫山遍野了。 难忘的还是那轻盈的飞絮。当你情不自禁地摇曳那生长在水边的芦苇时,便可见灰白色的芦絮,悠然飞起,飘荡着,轻漾着,扩散开来,似一个个的精灵,有了灵气,有了生命。渐飘渐远的且不去说她,如若沾到身上,则怕是要来个零距离的亲蜜接触了,你们俩轻易是分不开的了。有一番交集之后,你再放行她,一个飘飘悠悠的小生灵,似乎触碰到了内心深处的某个点,思绪便随之远去矣。 我想,秋雪湖畔的那幢小楼,定然已珍藏起洛夫、勒克莱齐奥等一大批文坛名家的身影,定然已留下第一届“研讨会”的点点滴滴。而,所有这一切,注定要留在我生命的记忆里,伴我此生。 【作者简介:刘香河,本名刘仁前,江苏兴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泰州学院人文学院客座教授。迄今为止,创作发表作品400余万字。曾获全国青年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中国当代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等。著有长篇小说《香河三部曲》,小说集《谎媒》《香河纪事》《香河四重奏》,散文集《楚水风物》《那时,月夜如昼》《爱上远方》等多部,主编《里下河文学流派作家丛书》多卷。长篇小说《香河》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2017年6月被改编成同名电影搬上荧幕,获得多个国际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