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是乡村本草唱大戏的日子。 粽子是端午的主角,但这个主角并不能呼之即来,得花时间用心思慢慢攒聚。糯米当然是去年存下来的,今年的糯稻刚从秧田移栽到梯田里。在我的家乡湖南娄底,箬竹不管长在菜园边,还是长在山野,在一个村落里都是共有的,谁来谁摘。大家都想在端午这一天吃上粽子,而适合包粽子的箬叶,却是一天一天在风雨里慢慢舒展的。母亲总会早早摘一些箬叶,一叠叠扎好,放在草楼上风干备用。扎粽子有人用绸带,有人用麻绳,母亲只用棕叶,新鲜的棕叶太脆,又割手,母亲会提前从菜园边的棕树上割几片晾在屋梁上。 端午节前一天早晨,母亲把早已碾好的瓷白的糯米浸泡在装满井水的陶盆里,从屋梁上取下柔软的棕叶,沿着棕叶的叶脉细细撕开,至叶柄三四寸处不断开,然后将棕叶柄固定在堂屋四方桌的一角,就成了扎粽子的绳子。母亲将箬叶放在木盆里用井水浸湿、洗净,把箬叶按大小长短分成两类,宽大的箬叶用来包牛角粽,短小的用来包狗头粽,牛角尖尖,狗头短短,棱角分明,生动可爱。母亲最擅长包牛角粽,常被有儿子刚定亲或新婚的人家请去包粽子,女婿挑满满一担牛角粽才显体面。而狗头粽,小孩子刚好能吃完一个。母亲在糯米里放入红豆、米豆、豌豆和红枣,这样的粽子粉粉甜甜。母亲从不包肉粽,她认为粽子吃的就是糯米和箬叶的清香。 箬叶、糯米、棕绳,在母亲的一双巧手间翻飞缠绕,一个个小巧玲珑的粽子包好了,沉甸甸地垂挂在棕绳下,宛如丰年的果树。 母亲用稻草灰过滤的草碱水煮粽子,煮好的粽子,色泽金黄明丽,米饭香稠软糯。粽子一摞一摞拿出来放在竹筛上晾凉,然后挂在屋梁的长竹钉上。 端午节还有一个重要的角色——艾草。平时静静生长在屋前水沟边的艾草,在母亲用镰刀割倒的一刹那,释放出异常浓郁的药香。艾草艾草,平时是草,到了端午才叫艾,“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艾能温中散寒、行气开郁、辟邪避秽。母亲将湿润润的艾草搬到阶檐上的杉木桌上晾着,随人拿取。早餐时,家家户户的门楣窗口、每人的头发上,都插着艾叶,艾草的清香在整个院落间弥漫。 记得小时候,常有一些戴着黑布高帽、穿绣花裙子的瑶家女子来村子里卖草药,赶上天黑了,她们走到哪家,就在哪家借宿。有一天傍晚,我们正围桌吃饭,一个满脸皱纹的瑶家婆婆来到我家门前,母亲忙放下碗走过去对她说:“快进来吃口饭吧!”瑶家婆婆执意不上餐桌,母亲只好让她端了饭菜在灶膛边吃。晚上,母亲膝盖疼痛,瑶家婆婆给母亲烧了艾,拔了火罐。清晨起来,母亲说膝盖好了很多。瑶家婆婆从包袱里拿出艾草的根给母亲,像唱歌一样拖着长腔说:“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天上有太阳,地上有艾草……”母亲把瑶族婆婆给的艾草根种在屋前的水沟边,第二年,竟然长成了一大蓬艾草。后来再没有看到过那个瑶家婆婆,而艾草年年蓬勃地生长在我家门前。 “五月五日午,天师骑艾虎。蒲剑斩百邪,鬼魅入虎口。”除了艾草,村里的人还会去青溪边割一束菖蒲,挂在屋檐下。微风吹过,天地间一片药香,端午的气息更浓了。 端午阳气旺,万物至此皆盛。午后,母亲提着竹篮来到田间地头,见到什么扯什么,车前草、田边菊、红辣蓼、金银花、蒲公英、淡竹叶、鱼腥草,甚至白茅根、臭牡丹都扯进篮子里。母亲常说,在乡间伸手就是药,端午节更是药草一年中药性最强的一天。药草扯回来,用井水洗净,放在锅里煎煮成汤,兑了井水给我们洗头洗澡,一年都不会生疖子、长毒疮。 当山野的草木长得繁茂的时候,当青溪河的水汇聚得丰沛的时候,当龙舟的鼓点敲得人怦然心动的时候,端午节就来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