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折取一根大叶直杆绿色植物,利落地拆杆剥皮,折下食指般粗、竹节般光洁嫩绿的一截,放进嘴里嚼,极陶醉享受的样子。 她又麻利地折一根给我:“尝尝吧,酸杆子,草原孩子从小吃到大的零食。” 盛夏时节,那拉提大草原水草丰茂,蓝天白云是标配,雪山松林,点点毡房,遍地牛羊。或清透娇嫩或浓烈葱茏的绿意中,身着玫红冲锋衣的王姐似一朵迎风摇曳的山花,她苗条而灵活的身体在草原上穿梭,她浓黑的短发在风中飘,她大而黑的眼睛眯成缝,如果不是她自己说,谁也不相信她已是55岁的女子。 王姐告诉我说,酸杆子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六月中,酸杆子长到四五十厘米时最为鲜嫩爽脆,甜味浓烈。过了七月,开出棕红色小花,酸杆子就老了,甜味渐渐散失,不好吃了。我取了根酸杆子观察,杆由娟纸般绿色表皮包裹,剥去表皮,拆解取出竹节一样的短截,便是可吃部分。我也学王姐的样子,利落地剥皮拆杆,直接放入口中,果然酸甜可口、清脆多汁。情不自禁地,我多吃了几根。 傍晚时分,我们铺开毯子野餐,王姐拔了好些酸杆子充当餐后小点。天气格外晴朗,我们在夕阳里成了金灿灿的金人儿。我一边嚼酸杆子,一边提议:“姐,讲讲草原上的事呗!”王姐也不推辞,也是一边嚼着酸杆子,一边说:“那就说说酸杆子的事吧。” “我从小在尼勒克县长大,听县城里的老人说,成吉思汗大军西征之时,一支蒙古军队由天山深处向伊犁进发。时值春夏,山中却是风雪弥漫,饥渴难耐的士兵连夜翻过山岭,看到了梦中的草原。彼时,云开日出,朝阳如火,士兵们不由得大喊:‘那拉提!那拉提!’那拉提草原由此得名。太阳升起的地方,蒙古语就是那拉提。” “驰骋草原的士兵,首先要解决肚子问题。那拉提草原有多少野菜野果?谁也说不清楚,野苹果、野石榴,野的荠菜、韭菜、芹菜、芫荽,野葱、野蒜,等等。我一直坚信,传说中的蒙古士兵肯定吃到了这个——酸杆子,酸甜多汁,特别解渴。” 王姐的叙述犹如一根细细的柴火,随意一丢,我的眼前便“腾”地烧起一片火来,便也随之穿越时光。 王姐还是小小王姑娘的时候,一年夏天,她患了重感冒,咳嗽得特别厉害,母亲采来贝母、车前草等中草药煎水给她喝。中药很苦,糖是稀罕物,母亲便拔了许多酸杆子哄她喝药,喝一口药,嚼一口酸杆子,咳嗽很快好了。那时,母亲没有告诉她,酸杆子长在离家很远的深山里,母亲走了很远的路,爬过很多座山,采来中草药为她治病,折来酸杆子佐药。母亲也没有告诉她,酸杆子好吃,自身也是一味药,可清热止咳。 初中生小王姑娘,是个长腿大眼的美丽少女。一个周日,十几位同学相约去爬山,从县城出发,漫无目的地瞎走,翻过一座山还有一座山,不久便迷路了。女生们喊累喊渴喊回家,一位男生急中生智,大喊一声:“前面有酸杆子。”就像三国时期曹橾对士兵喊“前方有梅林”一样。孩子们一听酸杆子,顿时满口生津,都加足脚力爬山。又翻过几座山,一大片酸杆子郁郁葱葱,有的尚且鲜嫩,有的已经成熟,开出棕红色小花。 孩子们选择鲜嫩的酸杆子,像收割甘蔗那样弄了一大堆。之后围坐在一起,剥出一节节嫩杆,入口大嚼,酸甜的汁液从嘴角流出,个个成了小花脸。 站在时光隧道的一端,我和王姐一同看向20世纪80年代初的那拉提草原,那个馋嘴的兴致勃勃的小王姑娘。王姐说,那天,同学们真是玩得痛快,吃得痛快,手指粘在一起,分都分不开,可见酸杆子糖分有多高。 随之,王姐带着我来到1988年,她参加工作第一个夏天。同办公室的三位姑娘商量如何打发周末时光。其中一位说:“最好能到草原玩上一天。”另一位说:“有个叫马拉塔石的地方,距离县城不到100公里,有山有水很好玩。” 年轻的心插上飞翔的翅膀,一刻也不能等待,各自联系好朋友,简单准备了一些食物。不到一个小时,八位青年男女登上一辆小货车,向大草原进发了。 马拉塔石是哈萨克语鹿山的意思,山形如一头马鹿低头吃草。青年们扎营的地方选在鹿山脚下,潺潺流淌的喀什河,密密匝匝的次森林带,绿意盎然的草坡。放飞心情的年轻人张开双臂拥抱美丽的夏日草原。 青年们在如火的夕阳下野餐,又在星光灿烂时燃起篝火。青年们情不自禁地拉起手来,围绕熊熊火焰又唱又跳。不知什么时候,王姑娘感觉自己身上多了一双眼睛,眼睛的主人手持一台摄像机,记录着美丽风景和纵情跳舞的时光。 那个年代,会玩摄像机的青年多么帅气,王姑娘忍不住多看青年一眼,那一眼让她怦然心动。第二天清晨,她在“啾啾”的鸟鸣声中醒来,同伴们有的忙于做早餐,有的去喀什河钓鱼。她向着河边走去,玩摄像机的青年正折酸杆子吃,便走过去打招呼。 朝阳光芒万丈,如金色水光在草原流动,也在青年男女心中流动。两人面对面地吃酸杆子,眼睛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从普通朋友到恋人的过程,只通过酸杆子轻轻一挑,就跨越过去了。 之后的事情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恋爱、结婚、儿子出生,柴米油盐酱醋茶,普通人的小日子像温水煮青蛙,不急不躁得令人心生疑虑。他性格鲁莽、急躁,不拘小节;她谨言慎行、细心,心胸不那么敞亮,他们的性格差异很大。一次又一次的冷战,她失落、伤感、迷茫。多少年没去草原撒欢了?她似乎已忘记,似乎,在草原一起吃酸杆子的青年,不是那枕边人。 时间来到2005年盛夏,她被朋友不由分说拉上了车,到了地方,才知道是马拉塔石——鹿山脚下。美丽的草原风光没能让她放下重重心事,她的双手不停地为野餐忙活,朋友们说笑她就听着。老公抱着一大堆酸杆子来到她身边,神色异常激动,甚至说话有些结巴。他说:“酸杆子,好久没吃过了,还是以前那个味道,真的,一点没变,不信你尝尝。” 她内心微微一动,拿了一根酸杆子,吃了一口,还真是记忆中的味道。望着兴致勃勃的老公,她心里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有光从那里汩汩地流入。她想,原来,他也一直记得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夏天。 王姐说,她没有想到,那属于她的光和暖,随着一根酸杆子来到,还会跟随一根酸杆子骤然回归。她也意识到,婚姻里可以磕磕碰碰,也可以风雨同舟。无论时间将日子变得多么寡淡,他们彼此心中,那酸甜脆爽的滋味,一直都在,只是她淡忘了。 我问:“您和姐夫现在怎么样了?”王姐的笑容里多了一分羞涩,那么可爱。她说:“还能怎么样?老伴老伴,谁也离不开谁呗。” 我想,所谓好的爱情大概就是这样吧,少年的一见倾心,中年的相互妥协,晚年的相濡以沫。 穿回到时空这边的那拉提草原,我和王姐一起向远处的草原望去,浩瀚的夜晚让远山变得影影绰绰,偶尔有牧民骑马经过,那马发出嘶鸣,但很快又被夜色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