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听一老友建议,在家中翻看旧日记,期望会勾起一些愉快的回忆,说不定,还会唤起写作的冲动。结果,这种方法挺灵,重温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居然生出许多新鲜感。 1986年夏天,我和几位文学界的朋友,本来是要去内蒙古阿里河林业局,却走进了神秘的鄂伦春。偏是鄂伦春人滚烫的情谊,把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留了下来。 上世纪50年代,有一首流传极为广泛的民歌《鄂伦春小唱》:“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獐狍野鹿满山满岭,打呀打不尽……” 鄂伦春果然有诸多传奇人物的故事。作家哪有不喜欢故事的?那年,当地林业局的奇图鲁请朋友喝酒,不全部躺倒不许散席。有人没喝醉,要想逃席也得假装醉倒。这种说法或许不无“艺术渲染”,却也表明,大家多么欣赏他。 大个子乌热克,曾和“熊瞎子”遭遇过一次,几番周旋才得以全身而退。打那以后,他每天早晨要在林区大道上跑七公里,春夏秋冬长年坚持不懈……有天早晨,我尾随其后,跑了一半就跟不上了。但是,清晨林区的空气沁入肺腑,清冽馨香。 大兴安岭北部顶峰的东端,峰峦叠翠,林木蔽日,在悬崖峭壁上有一座“嘎仙洞”。鄂伦春语称“嘎仙”为“猎民之仙”,实为古代拓跋鲜卑祖先的居住地,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嫩江的支流甘河,在嘎仙洞的西部流过,水极清澈,来自鄂伦春自治旗的塞格极为爽朗好客,他带领参观完嘎仙洞后,就在甘河边请大家吃烤全羊。 在河边的草地上宰杀一只半大不小的羊,干干净净的羊体摊放在羊皮上。羊被架在炭火上,烤熟后,四周一片奇香,塞格从一个兜子里拿出一块白布铺在草地上,随后,又掏出刀、叉、胡椒面与孜然……大家席地而坐,自己动手,反倒越嚼越香,越吃越有味儿。 我吃过多次烤羊肉,唯独那次野餐最难忘。当然,淳朴好客的不只是塞格,我们住下后,每天都有不知名的当地人,往我们的房间里送西瓜、糖果,还有些鄂伦春大嫂,争着抢着为我们洗衣服……也有让我为难的事,库玛大娘要求我们采用“一帮一”的办法,带几个鄂伦春的作家出来。 我当即按大娘的要求作了分工,也再三说明,“一帮一”没问题,但作家不是靠几天工夫就能“帮”出来的。确有两位青年作者跟我保持了很长时间的联系,也在《通俗小说》上发表过小说。 塞格不愧为鄂伦春精英,多才多艺,能歌善舞,可以在酒席上现编现唱。他有两个儿子,渴望要个女儿,同行的作家中辛一夫先生的书法最好,塞格要求给他写三个大字:“盼千金!”我们离开阿里河的前一天晚上,当地举办送行晚会,什么鹿呀、鸡呀、小猪呀……摆了一大桌子。晚会刚开始,塞格把我塞给一位鄂伦春大嫂——阿吉若,她一下子就把我镇住了。 以前,我参加联欢类的活动曾被逼下过舞场,可惜,脚步始终踩不上点儿,也培养不起兴趣,一直没有学会。那天晚上,阿吉若大嫂连哄带吓,后半截,我似乎能踩上节奏了。看来,跳舞这玩意儿关键在能不能豁出去,正所谓:“脸皮厚,踩节奏。” 那天晚会上,有个特别的收获,结识了鄂伦春一个林场主任普都。整个晚会他都拉着长脸,坐在边上一声不吭。我甚为好奇,便与他交谈。原来,他对跳交谊舞很有意见。虽然是在深山老林,年轻人跳舞的潮流也不可阻挡,他就想出一个办法,每逢舞会必到,让女青年在台上跳,男青年在台下跳,谁也不许碰谁。他搬把椅子,往中间的“楚河汉界”一坐,直至终场。 有人说他“老正统”,但“正统”得可爱。他看见儿子递交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回到家,气得吃不下饭,摔盆打碗,吹胡子瞪眼。老伴儿以为林场出了什么大事故,再三追问,他才说出实情:“就凭他那德性,还想入党?他可得好好锻炼锻炼。” 看来,他跟儿子之间的代沟,如甘河水一样回旋湍急。鄂伦春人的风俗人情以及生存理念,让人一次次思考什么是现代意识,什么是人的价值,什么才是最可宝贵的。 现代社会并不缺少真情,也不缺少温暖与理解。就看怎样对待社会,怎样对待人心。感动之余,觉得鄂伦春也清洁了自己的身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