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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纪事

时间:2023-07-08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蒋子龙 点击:

我平生只被父亲表扬过一次,一直铭记于心。

那是开始到孟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发了新书,我用平时收存的牛皮纸和旧年画之类的,给新课本包上书皮儿,然后,用毛笔很潇洒地标明了课本的名称。父亲检查语文课本时,指着封皮上的“语文”两个字,问:“谁写的?”

我心里嘀咕,低声承认是自己写的。他脸上仍然没有笑意,但语气柔和了一些,说:“这两个字写得还不错。”我兴奋异常,却不敢显露出来,等父亲走后,反复端详那两个字好在哪里。自己写字的时候,无非是轻松自如,还有一点儿“玩帅”的意思,远不如平时写“大仿”认真,反而误打误撞地入了父亲的法眼。当时,便给语文课本重新换了封皮,将父亲表扬的那两个字珍藏起来,留作纪念。

并非那两个字如何珍贵,而是被父亲表扬实在太难得了。虽然他不过顺口一说,也不是我真做了什么值得夸奖的事。自我记事儿起,就没见父亲笑过,随着我渐渐长大,才理解了父亲的一片苦心。

日本鬼子大扫荡时,我家掌家的老祖母自杀身亡,紧跟着曾祖父去世。因祖父是过继的儿子,乡间流行“吃绝户”,连着两场大殡,几乎把家底儿掏空了。在躲避日本兵的过程中,又丢失了家里的大青骡子,可谓祸不单行。对父亲打击最大的,还是他最钟爱的二儿子意外身亡。我二哥私塾毕业后,到天津学买卖,已经出师,开始给家里寄钱。1948年冬天,他外出办事,被流弹所伤,不治身亡。他是家里读书最好、最有出息的年轻人,可以说,寄托了整个家族的希望。这一噩耗,让父母撕心裂肺,尤其是母亲,几次哭得昏厥。

此后,又迭遭变故,家道败落,家里难得有欢乐的时候。我读小学五年级时,在全区会考得了第一,都没听到父亲一声赞扬,甚至也看不出他脸上有一丝笑意。我揣摩,在他的心里,孩子的功课好坏,已经无所谓了。平时,他也很少过问我的学习,偶尔会翻翻我的课本和作业,看出毛病说两句;挑不出错来,就不置一词,转身离去。每到大年三十晚上,陪父亲守岁,我看小说,他看自己喜欢的书,父子俩直到子时煮饺子上供,也搭不上几句话。

我在乡村长到14岁,基本是散养。母亲对我非常疼爱,却并不约束我,但我必须完成家里分派的农活儿,诸如,给牲口打青草、麦收和秋收时帮着抢收等。其他时间就没人管我,我可以跟小伙伴们疯玩儿,怕家里给派活儿,也可以躲到村外树上读书。小学的前三年,是在本村学校就读,感觉上学的时间还没有放假的时间长。读书要服从农活儿,麦收要放假,暑假要放到秋收结束才开学,离春节还老远就又放寒假了。也就是冬闲的两个多月和春天青黄不接的三个多月,是上课的时间。稀里糊涂上完三年级,村里没有教四年级的老师,不得不每天走七华里,赶到孟庄小学读书。

因为不是农忙季节,早饭没有主食,只喝粥。年成好,粥里会有红薯、胡萝卜与蔓菁,农村的那种大海碗,我会喝上三碗。胃口大就是那时候撑出来的。眼下,已年过八旬,仍不明白现代养生学的“七分饱”是怎样的境界。每顿饭须吃饱才舒服,当然也是没出息。那时,虽然被三大碗黏粥撑得肚子鼓鼓的,但是,出村不多远就开始撒尿,跨越七华里路,不知要撒多少泡尿,到学校肚子就瘪了。下第一节课就感到饿,忍不住会掰一小块儿本是中午饭的饼子充饥。

比成年人手掌还略大一点的饼子,是玉米面或掺和了高粱面在锅边上贴出来的。每到下课吃一点儿,中午放学,外村的同学都在教室吃午饭,我却无饭可吃了。望着别人吃东西,自己就更饿,也特别尴尬,只好躲到学校外,找个没人的暖和地方,孤单单地待着,估计快上课了,再跑回教室。

1954年冬,母亲去世,我的童年也结束了。母亲葬礼结束后,在天津工作的三哥要起程回津,当着全家的面突发豪言:“老兄弟只要考上天津的中学,我负担全部费用。”不知他当时是觉得我能考上,还是认为我考不上。当时,三嫂和他们的孩子还在老家。他或者是这么想的:“家里替我照顾老婆孩子,我负责供老兄弟上学。”

因此,我的小学只上了五年半。当时,农村是寒假后升级,城里则是暑假后升级。1955年夏天,六年级刚上完半个学期,到天津考中学,没想到考题很容易。原来农村的小学课本,比大城市的小学课本要深得多,尤其是数学和语文。出了考场我就知道,除非他们歧视农村考生,否则,我不会落榜。

入秋后,根据录取通知书上的开学时间,我赶到学校报到。按学校大门口贴出的分班名单,找到自己的教室,一位温和秀婉的女教师已在屋里等候,她显然就是班主任了,指定我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子。上课铃响后,老师先自我介绍,姓苏,然后,根据入学考试的成绩宣布五名班干部的名单:班主席——蒋子龙,学习委员——李某某……

我竟然是全班第一,这倒没想到。更没想到的是,班里还有临近天津的霸州、任丘等多位外地学生,有两三位同学已经结婚,其中,刘同学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们这个班,可真是一个城乡混杂、其乐融融的大集体。

从此,我由一个农村散养的少年,变成离开故乡的漂泊者,说心里话,真不知会有怎样的命运,正在前边等待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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