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感到幸福,就种一畦小鹅花。”这是我的一句诗,写于2008年春天。今天看来,这首诗难免有些稚嫩,但我一直敝帚自珍。究其原因,与诗中的“小鹅花”有关。很多朋友向我打听小鹅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花,我告诉他们,小鹅花的学名为“紫堇”。顾名思义,紫堇当然是紫色的,但在我的故乡匡冲,有一种白色的紫堇,一丛一丛地生长在春风里、小溪边。 匡冲人都叫它小鹅花,我也叫它小鹅花。它们容不下一点灰尘的颜色,它们有着细细长长的脖颈,太像一群小小的鹅了——我的一个诗人朋友在看到小鹅花后,无限感慨地说,实在不能想象它不叫小鹅花还能叫什么。 回到遥远的记忆里。那时,我还是一个放鹅的少年。人间四月,草木葳蕤,一场雨后,石头和炊烟都饱含汁液。鹅还小,阳光一般,嫩黄嫩黄的。前不久,它们刚被一只母鸡孵化出来。在此之前,母亲从邻居那里买来十个鹅蛋,照着别人介绍的方法,最终孵出六只小鹅。在大枫杨树下的瓦房里,昏暗的灯光下,母亲端详着这些小鹅,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将鹅赶进野地,阳光一下子散开,撒在竹节草、苦荬菜和野苜蓿上。在放鹅的间隙,我顺着山脚去找蕨菜。蕨菜多长在潮湿、背阴的地方,在匡冲,它有一个形象又接地气的名字——“小孩拳”。后来读到黄庭坚《春阴》里的诗句“竹笋初生黄犊角,蕨芽初长小儿拳”,让我感到亲切。蕨菜采回家收拾干净,卖到几里外的收购站,可换三五角零花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蕨菜是大自然对山里孩子最慷慨的馈赠。 采蕨菜的时候总是与小鹅花不期而遇,它们都长在不起眼的地方。蕨菜给贫瘠的生活带来希望,小鹅花则是春日的审美——它们不需要打扮,不需要梳妆,一个人在最荣华的时刻,他所穿戴的,还不如一朵素面朝天的小鹅花呢。我折下一朵朵小鹅花,掰去花萼,轻轻地放进溪流里。如果将它们放大许多倍,似乎就能听见一群鹅在大河里引吭高歌。我期盼着家里的鹅快快长大,我明白这六只鹅对于母亲而言,远甚于蕨菜之于我的意义。 初夏的黄昏,刚刚收割过的麦茬地里,鹅群在安静地吃草,我们一家人端着碗在稻场上吃晚饭。鹅群里突然出现一阵骚动,原来是一只狗跑来和它们嬉戏。等它叼起一只鹅钻进山林时,我们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狗,是野狼!父亲和哥哥赶紧抄起柴刀追上去,等天黑下山时,仅找到两根鹅毛。 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放鹅了。所幸剩下的五只鹅终于长大。在寒冷的冬日,收鹅毛的人踩着冰凌来到匡冲,那是一些专业杀鹅的人。他们杀鹅不需要报酬,只要将鹅毛卖给他们即可。那天我不敢回家,一个人坐在小河边,尽管一直捂紧耳朵,但我还是能听见鹅发出的撕心悲鸣。待我到家时,只看到夕阳血红,几朵鹅绒在屋檐下飘飞。 小鹅花一年一度地在匡冲盛开、凋零,但从此之后家里再没有养鹅。时间流逝中,母亲老了。 多年后的2008年,清明时节我携诗友到匡冲小聚。开在乡野的小鹅花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顺着屋后的“牯牛尖”,朝春天的深处进发。这条路,就是当年父亲和哥哥的寻鹅之路。当我们站在山顶,身处一大片怒放的映山红之中时,看到了山脚下低矮的房屋和远方依稀的小路。那时,我足够年轻,刚通过读书挣脱了群山的束缚得以在城里工作,多少有点欣喜。而父母和大多数乡亲,依然生活在群山之中。父亲年少时走南闯北,最后在匡冲终老。现在已瘫痪在床的母亲不止一次谈起,她又梦见了大枫杨树下的那几间瓦房。 我们从“牯牛尖”的另一侧沿山谷而下,误入邻村。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正在放牛,她双腿跪在草地上,手执小竹鞭,紧盯着面前的几朵小鹅花。我拍下了一张照片。回去后,我在想,也许若干年后我也会有一个女儿,我不想让我的女儿放牛,也不想让她放鹅,要放,就放小鹅花。于是我写下了短诗《小鹅花》: 如果感到幸福/就种一畦小鹅花/这么小的鹅/只能让这么小的女儿去放/她迈着蹒跚的步子/朗诵一首儿歌/她是小鹅花中最洁白的一朵/是骄傲的小天鹅/她对着蒲公英“噗”地吹一下/四散开来的幸福/追随着她 2019年4月,我的女儿呱呱坠地,我从失去父亲到成为父亲,生活就是这么悲欣交集。也许,它就像十五年前我在“牯牛尖”山顶看到的那条遥远的小路,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未知的旅途在召唤我们。 草木有芳华,岁月涤人心。现如今,我的女儿已经认识一种叫小鹅花的植物,并且会背诵那首《小鹅花》。当她用稚嫩的嗓音在她奶奶床前背诗的时候,我的母亲端详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折射出无垠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