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作家,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在《人民文学》《十月》《收获》《青年文学》《天涯》等刊物发表作品,出版《月光下》《星辰书》《普通生活》等。曾获鲁迅文学奖、郁达夫小说奖、花地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新人奖、十月文学奖等。 外面下雨了吗 蔡东 他站在太阳地里,身后投下的,是熊猫的影子。 宋芹瞧见他站在外面,就飞快地取了桌布,铺好最后这张台,悄悄跟出来。 春末夏初,天空蓝得漫不经心,是一层薄薄透透不那么用力的蓝色,没有重量感,也没有藏住的隐衷和心事。云彩丝丝缕缕地,被风引着,白烟般上升,越来越淡,直至消逝于无形。阳光穿过清透的空气,跳荡着落下,照得到处一片晶亮。她深吸一口气,几步走过去,拽一下熊猫前掌,提醒他,我来了。他晃晃头作为回应,自然看不见他的表情,眼前依旧是一张毛乎乎的圆脸,脸上两个八字形眼圈拢着小小的树脂眼球,她冲这双下垂眼微微一笑,接着想到,不对,他是从熊猫嘴那里视物。她下移视线,目光落在透明嘴巴上,隔一层塑料往里看,模模糊糊也看不真切。 中午带几个客人入座,她注意到黄衣骑手送了一盒蛋糕至前台,前台服务员转手放进冷柜。她忍不住在心底合计,是周五吧,晚上八成有生日宴。立马向四周张望,寻找他的身影。他仍独自待在角落,身体斜倚窗户,手臂交抱胸前,熊猫头放在脚边。 那算个秘密吗?她也说不清楚。饭点儿的时候,餐馆里热热闹闹多少双眼睛,他俩的秘密是在明处的,从未刻意掩藏,坦荡发生于每次生日歌结束之际。只是人来人往的,竟无人真正在意,倒成了专属于俩人的秘密了。 过了午高峰,餐馆里活儿少,人偶就被派出去招揽生意。几个月来,人行道花砖地面投下过长耳兔、皮卡丘、尖头黄鸭梨的影子。宋芹看得出,现在他最喜欢这套新款熊猫的,头身分体好穿脱,里头空间大,还藏了个小风扇。 她陪他站在树荫里。一个漫长的午后,懒懒地停靠在黄葛树巨伞般展开的树冠上。长长的街道安静下来,行道树的枝叶间传出清晰的鸟鸣声。有的鸟鸣声,短促清亮,珠子一颗颗滚落在地,还有的,是悠扬地带着颤音,一缕轻烟缓缓飘向天空。 下来,我要下来!一个小男孩双臂前伸,似要跃出母亲的怀抱。年轻妈妈一脸怒容,怀里抱着体型偏胖又不肯自己走路的孩子。她蹲下来卸掉怀中孩子,孩子转身扑向熊猫,小手来回抚摸熊猫厚密的腹毛。嬉戏好一会儿,小孩才面露厌倦之意,妈妈试着问,咱俩比赛走路好吗?小孩眨眨眼,突地迈开步子往前走。另一位妈妈没那么幸运,熊猫刚一走近,孩子就快吓哭了,妈妈捂住孩子眼睛,侧身快走几步离开。又来了几个穿校服的小学生,停下来跟熊猫握手,宋芹打起精神,防着他们拍打熊猫头或揪绒球般的短尾巴,还好几个人嘻嘻哈哈拍完照就走了。更多的行人步履匆忙,对身着劣质服装的人偶不感兴趣,低头疾步走过。 嘴角弯月般向两边翘,让人偶永远保持住笑容,黑色圆点表示鼻子之所在,写意式的,潦草了些,半圆小耳朵不知何时陷进白茸毛里,几乎看不见了,她抬手把耳朵往上拉出来,这样,人偶神情里就少些茫然。一阵风吹过,树枝摇动,摇得一地金色的光斑。她看一眼手机,都快两点了,哪还有人吃饭,就用肩膀蹭蹭他,说进去歇着吧。 几个月前,他还是一只长耳兔时,她来餐馆应聘,当天就领了工服。那会儿快到年底了,餐馆几个小年轻跳槽到对面KTV,穿酒红色衬衫配马甲,看夜场,端果盘收空瓶子。人的耐受力往往会在某些时间节点忽然崩毁,把心一横,换个新鲜地方熬也好。再说了,KTV员工服装洋气又精神,不像这家炒菜馆子,用的是黄棕色立领盘扣工作服。 宋芹不在意老气的立领盘扣,她庆幸又在深圳找到一张床。饭店提供服装,还提供民房里的一个床位。睁开眼就看到床边挂着的工作服,心里踏实,不必发愁穿什么。第一天上班,领班训话,说别玩手机,手脚利索点,这里可不养闲人。领班身着挺括的深蓝色套裙,头发在脑后挨脖颈的地方挽成一个髻,看上去严厉而干练。 大厅里,根据桌子的摆放划出来一个个相对集中的区域。餐馆工作嘛,谁都不希望自己地盘大,老鸟只看四五张台,她是新手,一个人看六张。新手要多干点,新手还是万金油和阿司匹林,哪里临时有活也喊她顶上。领班环视四围掌控全场,来自同事的监督往往更为严密,百忙中责备地瞪她一眼,你居然在闲着,接着下巴一扬:那边,快去。 那天,她应付完一个对靠窗卡座有执念的客人,刚松口气,瞅见一位客人紧拧眉头招手,她提着心走过去,客人努努嘴,说:“多重的烟味,就没人管吗?”她暗自叫苦,旁边那桌也是她的台。抽烟的人穿暗纹香云纱上衣,标配的念珠和扳指,哪敢惹呀。她应承着,并未上前制止,磨磨蹭蹭给另一桌撤餐盘,心里盼着在必须干预前,他已迅速过完烟瘾。 扳指客人又点上一支,烟雾像追着她一样飘过来。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弯下腰,小声说:“先生您好,不好意思,咱餐厅不能吸烟。”客人呷口茶,深吸一口烟,眼神变得迷离,跟灵魂出窍了一样。她知道,他听见了。她横着心站在一边,还没想好怎么继续劝阻,客人就恼了,立起眼睛来,大声斥责,知道自己是谁吗,瞎嚷嚷什么。喧闹的餐厅出现短暂寂静,随即声浪又起。她窘在那里,脸上烧得热烘烘,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耳朵也变红了。 有人从她身边急匆匆走过,是领班,她听见领班的喊声,集合啦。她趁机转身离开,见店员们围着一桌客人,站成一个半圆,有拿灯牌的,有拿荧光棒的,还有一只长耳兔,在拱手作揖。领班忽一眼扫见她呆站在那里,喊道,你,过来呀。她走近,见客人正准备切蛋糕,还不知道要干啥,歌声已响起。 一人高举灯牌,一人挥舞荧光棒,其他人拍手齐唱祝福歌,长耳兔随节奏摇晃身体。宋芹有些放不开,跟着小声唱,惊诧于生日歌竟如此漫长,歌曲段落复沓,终于挨到最后一句,掌声过后,戴纸皇冠的人双手往空气中一推,示意他们离开。 临时的庆生小团队假笑着散去,她步子有些僵。事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她赶着回自己地盘,正走着,没承想,肩膀上突地多了点重量,还有一种早已陌生的感觉,是触碰带来的温热感。皮肤神经末梢激动地向中枢传送信息,心脏跳动的那一拍被拉得长长的,世界也跟着摇晃一下。 停住脚,扭头看,见肩膀上搭着一只毛茸茸的兔爪。兔爪轻搭在肩头,似向她求助,又像是,给她安慰。来不及分辨,也不知作何回应,眼眶却不自觉地一热。转头向前,放慢步子,以搭在肩头的兔爪为连接,为他引路,引着身后的他,一径走到角落。角落里,兔子拽着耳朵往上一提,兔子头离开了兔子身体。人偶服中间,站着瘦小的人,这个人是长耳兔真正的脊柱,支撑起软塌塌的服装。她冲他点点头,小跑着离开,跑过一小片寂静,回到大厅,那里的声音和热气,多像一大锅正在滚沸的浑汤。 此后的日子,她也没工夫跟他多聊几句,停下来喘口气时,习惯性地四下瞅瞅,看他在忙啥。有时他躲在一棵橡皮树后,有时被儿童缠住不得脱身,有时在接受店长指导,店长嫌他不积极,说多互动,萌一点,给客人击掌、送飞吻,来,胳膊往前伸,这是求抱抱。 一晃到了四月,大半个春天过去了。她陪着他,站在一个悠长的午后里。四下寂然,看不见一只鸟,只听见阵阵鸣啭声。偶有几片落叶,浮在空中,晃悠半天,徐徐落地。南方多的是常绿阔叶树,树叶不会一夜间被冷风扯下,常常在春天,老叶子绿得那样深,像是累了,就悄然掉落,连和树的分离都是安静的。快两点了,她用肩膀蹭蹭他,说进去歇着吧。她帮他摘下头套,挺沉的,比想象中坠手,他揉揉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说:“我找个机会问老板,能给换个充气的吗?” 傍晚时分,熊猫又要出去招揽顾客。她忙着带位,间或透过窗户向外看一眼,见他歪着头,一只爪子叉腰,另一只爪子举高在耳边晃动。天色久久不暗,黄昏拖曳得越来越长,蜂蜜色落日在街道尽头的大树后平静地停留,某些时刻,隐身的群鸟像突然接到神秘讯息,一起从树枝深处弹出,向着远处的落日飞去。 周五晚上,空气中涌动起快活的气息,迫切需要一场聚会的人们冲出各类小隔间,导航地图上的线路,一根根变红了,从淡红到绛红,从车河潺湲到几乎不再流淌。直到食客星散于商圈食肆,梗塞的道路才空落下来。宋芹已适应了工作节奏,一开始上客,便嗅到危险的气味,山雨欲来,大战前夕,身边人个个神情凝重而动作飞快,准备迎接一个俯冲过来的繁忙夜晚。 铺桌布,摆放茶杯碗碟,迎客人入座,点单,上菜,续水,换骨碟,满足千奇百怪的要求。问询太过熟练,跟背出来的一样,有忌口吗?酒水需要吗?甜品一起上吗?客人食毕离开,立即收拾碗盘,盘子在最下面,大碗套小碗,摞得颤巍巍,放在比人还宽的托盘上一趟运走,撤桌布,喷洒去污剂,抹布大力来回抹,一个月就有了肌肉记忆,想慢都慢不下来,动作利落,没有任何犹疑和磨叽。哪怕无人监视催逼,也是自动往前赶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黑透了,六张台坐满客人。他们是宋芹今晚的命运。儿童餐具呢?来包纸巾!青菜催一下,没做就退掉!A1桌小朋友坐在加高餐椅上,手指紧攥勺子,捣树脂碗里的所有食物。A2桌随儿女出来吃饭的老人看起来很紧张,隔一会儿就摸摸裤兜。A4桌客人把壶盖放桌上了,要赶紧添水。A6桌男客人高声谈论股票,一旁妻子模样的人不停翻白眼。人们在家里总一言不发地吃饭,低头咀嚼各自想心事,到了外头却如此吵嚷。哪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恣意笑声,接着,整个餐厅的声浪就跟着一用劲,蹿升到更高的地方。 她看顾自己的地盘,不忘观察东头窗下那桌,是那桌客人把蛋糕存在冷柜里。咦,有位客人骨碟里堆满虾头,她寻思着要不要上去换碟子,换碟子亦看运气,周到服务和愚蠢打扰仅隔一线,有时候人家配合,帮着挪碗筷,有时候人家嫌厌,抬手冷冰冰挡开。脑子里两股势力正拉锯,A2桌最后一道菜到了,她端上去,说菜齐了。一转头,见蛋糕已不在冷柜。往东头张望,客人正招呼服务员撤空盘放蛋糕,不等领班示意,她已大步走过去。 这桌人的视线,落在穿紫色裙子的姑娘身上,过生日的是她。庆生小团队就位,金色蜡烛摇曳起小火苗,歌声像从远处传过来渐次清晰,回环的曲调递进出越来越浓烈的情绪,宋芹屏着气,知道自己也离那一刻越来越近。一曲终了,姑娘探身吹口气,熄灭蜡烛,众人继续鼓掌,姑娘十指交叉相握,闭目许了愿,说好了好了,谢谢,你们撤吧。 很多客人往这边瞧,面对突然聚集过来的目光,她并不感到紧张,没人真正注视她,也没人关心她是谁。是时候了,迈开脚步,暗自哼着哆来咪,到第三个音节时,她肩膀找到一只毛绒包裹的手。这隔着衣物的触摸,依然令她全身一抖。这触摸有形状、温度和重量,可细细体味,还有,她感觉到,身后熊猫在找到肩膀的一瞬,呼出一口长气,绷紧的肢体松快下来,像偷偷告诉她,他心里有底了。 脚突然打滑,整个人向后仰倒。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靠在软乎乎的胸膛上,一双手支住她的腰窝。她脸一红,站直身子,见地上一摊枯叶般的茶水,刚想抱怨,谁洒的水,也不拖下地。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他在跟她说话,是下雨了吗? 他们似有着共同的样貌。在多数人要上班的时间徜徉于超市,牙齿洁白,衣着休闲,体脂率偏低,上了点年纪,喜欢买黑标火腿和羽衣甘蓝沙拉。眼前这位女顾客亦如此,符合目标消费者画像的各项特征,连皮肤和气色都带着些经典的意味。宋芹把东西放进可降解购物袋,目送顾客缓步离开,与其从容步态比照,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连串动作有多慌张,呼吸也急促,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一样喘息。超市为拓宽自助收银通道,又撤掉一个人工收银台。一上午连拆带运,动静不小,既像鞭策,又似威吓。眼看着收银台被拆掉,她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手头动作却不知不觉变快了。 她能留下来,是因年轻了几岁。隔壁的吕姐速度慢,周末客多时柜位总排队,加上这两周接连好几次对账都短了现金,只能自己补,吕姐抹眼泪,虽最终补了,到底耽误了主管的时间。有一回少了将近五十块,吕姐又点一遍,确实对不齐,人恍惚了一下,接着,夹住腿身子低下去,起了个哭腔,主管脸一沉,她无奈收住,闹也没意思。回宿舍路上,宋芹安慰她,说我在一家小超市待过,刚开始不会认假币,也是自己赔钱,一天白干。 一早,两人挤在小休息间里说说话,算作告别。吕姐个人物品不多,一边把水杯和药品扔进布兜,一边说,老乡答应帮忙,找个轻松点的活。宋芹说,到时我跟你过去。吕姐说,净想好事,哪这么容易呀。其实她也只是随口一说。吕姐有腱鞘炎,脚踝经常肿着,小腿肚上蜿蜒着树根般的深紫色静脉,都是工作落下的毛病。她身体各部件磨损尚轻,还能站几年。毕竟,用吕姐的话说,这里的顾客气质好,不爱吵架,结账也不要求抹零。这里是大型综合体配备的负一楼超市,东西谈不上性价比,自然也不会有抢便宜鸡蛋的老头老太。 正结账的顾客突然想起来什么,我有会员卡的。意思是,怎么没找我要。其实他也忘了报手机号,只是这类事默认为收银的责任。散架的柜台堆放一边,刚来了两个工人往外运。她用眼角余光看着柜台被拖走,一分神,忘了询问。慌忙道歉,态度诚恳,心里告求各路神仙,盼着这位不在乎那点积分,退货重新扫可就麻烦了。还好,客人只随口一说,并不坚持。 长舒一口气,转过头来,看到下一位顾客,是她。 忘了从何时起,宋芹默默唤她为柠檬姑娘。购物篮递过来,跟往常一样,里头是熟食盒饭和一罐柠檬茶。也许是小危机化解后心情放松,也许是早就想跟她说句话了,宋芹拿起扫描枪扫条码,说,今天换口味了。柠檬姑娘常买黑椒牛柳意面,今天篮子里是葱油鸡便当。姑娘一愣,没接话,茫然地看她一眼,目光马上移开。她心一凉,低头掩饰尴尬,还是冒失了,这么多天来,以为这姑娘已认识她,至少对她有印象。 为了聚人气,熟食部在午餐和晚餐时段售卖盒饭。附近写字楼上班的人,吃够了公司旁的外卖,趁午休时间三三两两过来买。精品超市不以客流取胜,又非街坊集市,熟客有限。工作时,她跟表情平和的富人打交道,像两个世界出现短暂的交会和连接,随即又彻底断开。从来看不清他们的真正长相,只感觉到,那是散发着相似气息的一类人。柠檬姑娘不属于那群体,她相貌娟秀,总独自一人前来,买份快餐就走,自助结账或赶巧在她柜台,几个月下来,宋芹心里已把她当成熟人。姑娘戴半框眼镜,留普通直发,额头清爽没有抿成心形放左边或右边的刘海儿,喜好低饱和度颜色的衣服,一黑一棕两双乐福鞋轮着穿。附近一圈汇聚着投行和互联网大厂,里头多的是海归和名牌大学毕业生。脚下有学历垫着的人,跟她也没多少交集,并未期待什么,只是看到年轻又熟悉的面孔,便觉得亲切。 是你。姑娘表示记得她。多半是虚言,也让她好受些。她轻轻点头,帮姑娘把盒饭饮料装好,示意下一位顾客上前。 晌午时分,店里冷清下来,偶有几个顾客在里头闲逛,忽一下人影闪过,很快又隐没在货架后。吕姐走后,白班就剩下她和徐岁兰了,一人守着一张台。网购单居多,零星的客人用自助机结账,有个同事是专门看自助的,名义上帮顾客的手,其实是怕漏扫东西。 午后的负一层超市,堆积着上万件商品,从清晨站到现在,一身倦意抖落不及,终于神情犹豫地滑向一场梦境,裹带着人和物向更幽暗的地方沉下去。她站于其中,像站在一头巨兽的腹腔里。这工作教会她,维持基本的站立需要调动全身的肌肉群,小腿,大腿,臀部,腰背,腰一塌,肚子就腆出去,很快便累了。午后的困乏一波波涌过来,时间越走越慢,身体渐渐变重,她不得不倚住柜台,调整姿势。目前支撑身体重量的是右脚,过一会儿,换成左脚。就这样轮流倒换双脚,先休息身体的一半,再休息身体的另一半。她像个魔术师,把肉身切成了两半。徐岁兰未掌握切割大法,她借助一长柄簸箕,双手环住手柄,下巴也靠上去,相当于多一条腿来撑住身躯。 柠檬姑娘三天两头地来超市买快餐,有时宋芹的目光会把她唤过来,有时会把她推向另一个柜台。宋芹目之为熟人,不知姑娘会不会误以为里头有什么越界的情谊,这样一闪念,登时觉得没趣,想着不如避忌的好。 这天,姑娘刚走进来,宋芹就瞥见她了,她剪过头发,整个人看上去焕然一新。宋芹埋下头扫条码,嘀嘀声响过,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周围安静了下来,是突然的沉寂肃然,所有的声息消失,显得扫描的声音格外响亮。她抬起头,发现大家的目光聚集在姑娘身上,没人关心新发型,视线交会在她的右手上。 她手里握着一把伞,伞面已收起,水珠正顺着伞帽滴落。隔壁柜台没顾客,徐岁兰贸然问道,下雨了吗?外面下雨了吗? 她有些惊愕,看着灯光下神色惘然的人们,点了点头。负责自助柜台的小冯紧张起来,她是相对机动人员,等顾客带进来更多的雨水,主管与外面通了声息,今天就必然多了活,要候在入口给雨伞套防水袋。 柠檬姑娘带着伞,带着雨的讯息,消失在超市深处。过了片刻,姑娘拿着盒饭走出来,宋芹冲她笑,她踌躇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姑娘主动打招呼,说:“入夏了,雨说来就来,你出去时带把伞。”她点点头,问:“雨大吗?”姑娘抚着天蓝色雨伞,说:“刚开始下。” 姑娘走后,她留心觑看进出的顾客,以此揣测雨的模样。有的人一直逛商场,浑然不知外面天光如何,是晴是雨,有的人手执长伞如挽宝剑,伞面尚有雨珠滚动,衣袖是微湿的,还有的,衣服紧贴身上,头发打着绺儿,看样子淋得不轻。 结束这个白班,走到外头,一整天已过去。时近傍晚,雨已经停了,整个城市还在往下滴着水。她站在暮色里,站在一场雨的遗迹里。不知这场雨,是雍容的还是慌张的,是千万条雨线还是无数颗珠子,几时落下又何时收止,天是一下子黑下来的,还是在雨幕中缓缓变暗。雨后空气清冽,街面上一片银亮,行人踮着脚走过积水处,路边的植物一身洁净,散发出草木清气。公交站旁的那棵树,圆形树冠绿着一大半,剩下一小半泛着黄,在傍晚最后的光亮里,她认出来,有的叶子去年就在,有的叶子今年新长的,雨水一洗,生绿生绿的。 夏天随雨水越走越近了。 雨季里,邻居徐岁兰受不了久站,加上收银工资低,便转去促销岗。辗转于不同的商品区,察言观色,伺机而动,逮着面相温和的顾客讲述一块牛排、一支红酒、一瓶面霜的故事,月光、草场、海洋等词语反复出现在她动情的讲述里。她看守这个世界,又跟这个世界没什么关系。宋芹知道,其实徐岁兰什么都不信,谁也种不了她的草,怀疑是她的铠甲,也是兵器。 宋芹再没找到机会跟柠檬姑娘说句话。姑娘依然出现,总是径直走向自助机,买过单就走,步子有些快。她也说不清道不明,她俩算旧相识吗?无论如何,是有过一场雨的交情吧。她一次次对着她的后背,心思慢慢淡下来,本无交好的基础,也不必熟识,或许有了情谊反是负担。 日子一天天流过,她不嫌枯燥,倒为这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安稳和确定暗自窃喜。这天,中午小高峰过后,顾客一直不多,她四下看看,注意到有个小伙子在临期进口食品区逡巡良久,纠结半天,挑选出几样。小伙子来到柜台,她边扫码边问,需要袋子吗?小伙子摆摆手,把东西往胸前一抱就离开了。 这时,柠檬姑娘的身影从烘焙区后面闪出来。乍一相见,她心底升起微小的期待,目光不知不觉迎上去。姑娘垂着头走过,用自助机结账。她暗自失落,刻意转头对着超市,不去看姑娘的背影。很快又来了顾客,手里擎着快餐套装。她接过来扫码,等顾客付完款,把盒饭递回去。 忽地,她眼睛睁大,身体跟着一僵。她折返到方才那一刻,盯住突然显豁出来的标签,确认自己的猜测。盒饭中午一点半以后打折,例汤还可附送。回想起来才发现,最近这段日子,姑娘是比以前来得晚了。她深深叹口气,不知柠檬姑娘的午餐,还会配黄罐柠檬茶吗?扭过头去,向超市出口看去,姑娘早就不见了。 整整一个九月,柠檬姑娘杳无消息。她经常一愣神,四下张看,却再也没有了她的踪影。 又一个午后,她倚住柜台打盹儿,上半身时不时朝前一栽。这会儿,不知有多少杯咖啡被放进外卖箱,在箍着防烫圈的纸杯里摇晃一路,递进一个个工位,用于刺激神经,改善情绪,提振再战一个下午的信心。她不喝咖啡,十元内平价奶茶也戒了,哪敢惯自己养成这些成瘾的习惯。为抵挡困意,她会允许自己想一想柠檬姑娘,允许自己牵挂一些从未真正认识的人。连从未真正认识的人都想过一遍,就任凭神魂出窍,漫游那个无限大、无限深幽,售卖物质也售卖良好感觉的梦幻之所。 所有商品如珠宝一般,得到精美陈列,无声地宣示,它们是好东西。保鲜柜里,新鲜非冷冻的和牛布满大理石状的纹路,一根根修长的蟹腿剖开来,隆起雪白的蟹肉。一个水果区就可齐集四季收纳世界,LED面板灯洒下均匀光线,再加一排暖色调筒灯照耀,果皮的色彩更为明艳。车厘子果柄是鲜绿的,果肉暗红多汁。蓝莓挂一层厚厚白霜,白霜下的蓝透着金属质感。你能在一棵杧果上发现四种颜色,霞光从果蒂处缓缓晕开,玫瑰红向着鹅黄过渡,弯弯的尾部一抹青绿,是山水秀色。还有一颗颗巨大的水蜜桃,桃尖那里一滴深红,由深到浅,往上化开了。 最后停驻在白雾缭绕的冷风柜前。有专人摆放收拾,生鲜蔬菜永远秩序井然。分割成三角形的奶酪,切面上露出蓝纹,蔬菜们包装精致主打有机,亮亮的塑料纸裹住几片叶子,看上去甚为矜贵。加湿装置奋力工作,细密的水雾向外喷涌,在这富丽丰裕的地下城里,渐渐地,弥漫成一片云烟。 …… (未完,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4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