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秋,我同160名天津青年坐三天火车抵达酒泉,再乘卡车一路向北到了古长城下的连队驻地。营房与待开垦的处女地位于长城内碱漠,长城外向北则全然是一望无际的黑色戈壁。我常常会在收工后穿越城墙豁口独步戈壁。谁知,就在这人迹罕至的空间,渐渐结识的“故事人物”却若遍地铺满的戈壁石般多了起来…… 每天带我们出工的张排长,是个老实巴交的河南籍退伍兵,某日上工途中却一反常态地教我们匍匐前进,做起“前三角”“后三角”队形的进攻训练。有操天津话的埋怨:“累得浑身散了架,还练这干嘛?”他理亏似的低了头,却嗫嚅着反问:你敢把“屯垦戍边”改成“只垦不戍”?这就是张排,任你号称“卫嘴子”的再怎么咋呼,他自有普通一兵的战士底线。他是刚从对印自卫反击战部队复员的,全团有很多他的战友和老乡,譬如我调团部后结识的保卫股王干事、组织股郭干事、子弟小学张副校长,都是上过前线打过仗的。 我们副连长姓赵,个子偏矮,头大腿短且罗圈儿。来自大城市的我们不仅瞧不上他的长相,还嫌弃他的口音,平时对他爱搭不理。他非但不计较,还一直对我们热情不减,更透出了几分窝囊。可是,新年联欢会上,他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唱了一首歌,就不由得我对他刮目相看了。那天,他用白毛巾裹住那颗硕大的头,装扮成冀中妇女,可笑的是在白毛巾的映衬下,面庞显得越发黝黑:“你走你的山梁,我走我的沟。咱二人定计啊,摆摆那个手。”因从未听过,倍觉悦耳,他反反复复唱了三遍,我被震撼得鼻腔竟有些酸了。从此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特别服他,并非仅为歌的缘故,而是听他说他的罗圈腿是骑马骑的,退伍前他在甘南草原当骑兵,还参加过与土匪作战的平叛战斗。我恰恰偏爱和信服那些经历过真枪林实弹雨的人。 另一副连长黄焕光虽未打过仗,却也是我乃至全国电影观众心目中的英雄。他是演员,在抗美援朝题材电影《战友》和《打击侵略者》中扮演过重要角色,从八一厂下放到我们连。《打击侵略者》中他饰演的角色牺牲前那大段独白真可谓感天动地,我后来当电影放映员时都能背诵下来。 放电影是1971年调入团政治处宣传股当新闻干事后的兼职。在团部我又认识了真正在抗美援朝前线打过仗的司令部生产股王参谋,问他是什么兵,他操着东北话说:“狙击手,专打冷枪。还常到公路上撒三角钉,扎敌军车胎。那种钉子特好使,三面皆钉,总有一面朝上。” 我们的王副团长是胶东人,曾在解放战争后期南下上海。“趴在火车顶子上过去的。那是冬天。住人家大客厅,提前教了我们──开灯要扳墙上的开关。我夜间去厕所,明明扳了开关,灯却没亮。摸黑回来再睡,越睡越冷。天亮以后才看见房顶有个圆家伙插了几支‘船桨’在转,冷风就是这么转出来的。敢情我扳的是吊扇开关!”他嘿嘿笑着,“第一次见香蕉也是在上海,不知剥皮,连皮吃的。” 1974年调入师政治部宣传科后,听臧副师长讲过参加长征的红军故事,也听彭参谋长讲过在延安的抗战故事。一位在新疆经历野战部队改制建设兵团的老兵,讲过烈日下脱光衣服抡砍土镘的拓荒情景。还有一位总跟我攀天津老乡的葛协理员讲过参加渡江战役的经历,我特别羡慕:“在船上看见千帆竞发的壮观场面啦?”“看见?上了船就得低着头,光听子弹在脑瓜顶上嗖嗖儿地飞!”他操着静海口音,“能活着上岸冲到前线去打,就算英雄好汉!” 其实,不逊退伍官兵故事的还有很多:上世纪40年代的“起义兵”“解放兵”,以及参加河西走廊“屯垦实验管理局”拓荒的伤残军人和各地青年;50年代的上海移民,来自甘肃各地的农场老职工和早期的天津支边青年;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支边医生、足够多的正式建立了农建十一师京剧团的科班演员,来自北京、天津、西安、兰州、青岛、淄博、济宁、枣庄的知青……五湖四海,经历迥异,无奇不有,各怀绝技。 1976年年底,接到甘肃省委宣传部的调令后,我特意返回长城脚下的老连队拍照留念。当时,百余名天津战友大都已通过上学、招工、“病退”返城离开了,剩余人员集中到团部进行啤酒花的种植加工,所谓老连队已空无一人。我又攀向那段几乎为人遗忘的长城。连绵的土墙夯筑在起伏不平的土岗子上,断断续续的,有的地方已被风沙剥蚀得露出了黄褐色的芨芨草绳。城墙外依然是我熟悉的黑戈壁和一蓬蓬的骆驼刺,不同的是,骆驼刺周围却多了些悠然觅食的骆驼。正在诧异骆驼从何而来,却听到一声熟悉的乡音:“不是野的,有主儿!”寻声攀上土墩状的烽火台,见到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天津人。他的确不是我们团的,而是在石棉矿实施爆破被炸伤后调到我们团畜牧连的。问他为何不办“病退”回天津,他却反问:“回去给家大人添堵?给街道找麻烦?在这儿,别看瘸了一条腿,照放骆驼不误!”可能见我浸出了泪,便从口袋里掏出几颗戈壁石,乐呵呵地塞给我:“留着玩儿!”“石子儿?”我担心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珊瑚!珊瑚的化石!”他捏起一颗青色的戈壁石,指着上边星星似的圆点,“这就是珊瑚枝的横断面。咱脚底下的戈壁,亿万年前那就是海!别看石子儿小,人家可见过雪山是怎么从海里升起的呢!” 夕阳就要沉到雪山背后去了,我不得不告别牧驼者,走下烽火台。伴着步履,戈壁石在口袋中仿佛注入了生命,鲜活地跳着,发出动听的撞击声,仿佛在提醒着我,正是由它们凝结而成的浩瀚戈壁,支撑着气势磅礴的长城和气度非凡的雪山。是啊,有着它们的凝聚与支撑,雪山可放心挺直脊梁,去尽显自己的巍峨壮美;长城可安享静好岁月,去延展自己的辉煌历史;我们每一个行走于大地的人,也可愉悦畅怀地边走边唱、一路高歌了。取出戈壁石,小东西们在我的掌心竟然活了一般。凝望着它们,我才倏然想到,自己竟未曾问起那牧驼者的名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