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向来都会以它独特的产出所著称、自豪,并在越拉越长的时间演化里,与这个产出发生复杂的、繁华的互动与衍生。最典型的得算各种山水物产与饮食特产。东北的人参木耳与小鸡炖蘑菇、胶东的海货与鲅鱼饺子、云南的菌菇与鲜花饼、新疆的烤全羊与各类干果蜜饯等,而我所在的南京,也不知怎么的,特产与小吃则是盐水鸭与鸭血粉丝汤。除了这样显而易见的水山物产与代表性吃食之外,还有一个大宗大类的特产:地方名人。 但凡有旅游经验的,或者说对文旅行业稍有了解的,对此应当深有同感。哪怕是几千年前的古人,可能只是以讹传讹的地方志注脚,或者干脆是就全然虚构的神话传说与戏文唱词,但这个不管的,只要有说法就好,没有说法,编个故事也是可以的。比如七仙女与董永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周处的故事,都有鼻子有眼的,总有一个城市会为他们“考古”出何处下凡、何处耕地、何处读书、何处为民除害、何处香消玉殒等,继而游人如织,成为著名景点。 当然,我这也是故意讲的偏话,一个地方、一座城市与它历史上所养育的名人,在生生不息的延绵中,大部分都还是留下了刻痕与印记,供后人取之为见证、取之为记忆、取之为文史。而这确凿的历史,又会不绝如缕地向当下折射、反射,再次构成这座城市,产生新的细节与元素,孕育新的物产与子民。这当中的流动与增益,实在是城市与人的最深关系。 我想举例来说的是高邮与汪曾祺。 这个话题当然比较老旧了,由此写出的大小文章,几有泛滥之势。我在这方面也谈不上有新的研究与发现,只是想稍微讲一讲高邮这座城是如何充分地呈现、展示、活用化用了汪曾祺的。说来也无甚奥妙,主要是建了一个馆:汪曾祺纪念馆。此馆架构甚好,不只是由人及馆,且涉及诸多方面,不仅是文旅产品,更是一种当地的文学土壤与文化样态,乃至真切地融入高邮小城当地的日常生活。 说起汪曾祺纪念馆,我也勉强算有点前缘。2017年5月16日,是汪曾祺先生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日,高邮市政府举办了一个很隆重的仪式为汪曾祺纪念馆开工,当时我也是参加者与见证人之一,在这个仪式上,汪曾祺长子汪朗先生代表子女,把汪老生前的书房进行了整体捐赠,也同样是这天,高邮当地名校赞化学校,因汪老曾经就读在此,也宣布更名为“汪曾祺学校”。 时隔六年,我又来到高邮,此时汪曾祺纪念馆已正式开放三年,已是气势俨然,人来人往了。我怀着一点既是故人重回,又是新人初见的双重喜悦,看了一大圈。真是一大圈,此馆由同济大学担纲设计,外形似七摞半掀半合的书稿,两大层共有十一个展厅,分为“百年汪老”“汪曾祺的文学世界”“家乡的人和事”“为人为文”“怀念与传承”五个主题。内容还是蛮扎实的,汪老的手稿,他的书房原物,用过的衣服器物,收藏的印章,他几次回高邮的影像资料,《沙家浜》等他编剧作品的演出录像等,新媒体的应用颇为灵活。其中可以看到许多的文坛掌故,比如铁凝、莫言等同行对汪老的回忆,他第一次获全国优秀小说奖的评委名单,他参加全国作代会的证件,他笔下的人物原型等。 更有一处较大的台阶空间,分层悬着若干汪老巨照与代表作,既有一种“史”与“诗”的投射,又具有务实的功能,在这里做文学对谈或讲演或分享极为适宜——这成了高邮的一个文学空间,就好比是南京的先锋、武汉的物外、广州的方所、上海的思南。这处实用的功能与其配套的茶吧、母婴室、阅览室、多功能厅互为配套,极便于开展各种文学活动。从这个角度来看,汪曾祺纪念馆是真正落地了,并开拓了高邮小城的精神维度。在馆里走动时,除了像我一样的游客,我发现本地人尤其是中小学生甚多,杏仁似的眼,毛茸茸的睫,孩子们所讲着的应当是《受戒》里明子与小英子同样的方言,我不禁竖起耳朵来听了,心中莫名喜欢。孩子们假期里到这里待上半天,翻翻汪老的文章,是多么自然而然的文学日常。 除了层叠曲折的展馆主体之外,还有偌大的一处庭院,虽满眼东方草木,然而四周的玻璃与线条又构成极为西式的取景,水静如镜、石皱似文,颇有观处。院中还有汪老一个雕塑,坐姿,手里握着烟斗,面前搁着茶壶与烟缸。可以很亲近地与之合影,反正我是合了,也算是多年神往之后的一种平替吧。 整个纪念馆总面积近一万平方米,还有汪迷部落、汪氏家宴以及汪氏客栈几大功能区。汪迷部落主要是汪老的作品、书画以及周边文创区,或也不足为奇。真正有意思的是汪氏家宴“祺菜馆”。大家都知道,汪曾祺老先生在吃食菜品上,不仅写得那样的声色香俱全,叫人食指大动、思之心切,关键他本人还是个“近庖厨”的大实践家,常宴请友朋,且有诸多的菜品开发,当然,其中有许多是来自高邮的故乡记忆,总之,在这里开一个汪氏家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参观完纪念馆,我们一行几人就去了“祺菜馆”,具体菜品就不赘报了,特别喜欢的有醉虾、鲫鱼塞肉、蒲包肉、猪大肠红烧肉、烫干丝、咸菜茨菰汤等。从名气上讲,“蒲包肉”是最出名的,因为汪老曾仔细写过它的做法与独特清香。如果是外地游客,当晚需要投宿的话,正好也可以选在汪氏客栈,房间里悬有汪老字画,床头有他的几册小书,简直可以在当晚梦会汪老笔下人物了。而次日,则可以去高邮湖、界首镇看芦花荡,看荷花,吃河鲜了。还记得汪老笔下那头发乌亮、发根雪白的担藕女人吗?她就在那莲叶田田的湖水边呐。 看看,从逛到吃到住到玩,高邮对于汪曾祺,从文学性到市井气的转化,我想是符合汪老趣味的,他一定十分乐意,他笔下的事与物,仍在人间流转,仍在活泼泼地为高邮的子民们、子孙们造福——汪曾祺纪念馆带动了高邮本地人对于文学与文化的认知与参与,并在潜移默化中,使得汪曾祺纪念馆所传达的这种“文学味儿”成为小城的一种场景与气氛,乃至一种风格与气魄。还记得前面说到的汪曾祺学校吗?可不是枉担虚名,他们所举办的“我的老师”汪曾祺散文大赛已举办到第三届,在散文界、教育界都广有影响,几届颁奖盛会上,邀请到贾平凹、梁晓声、余秋雨、陈彦、徐贵祥、叶梅等名家参与,不用说,大家们的光降里,很重要的一个情感成分是因为汪曾祺老先生。他们来到学校,像看望老朋友的家人,给孩子们讲课、回忆恩师旧友、畅谈教育、分享阅读。高邮小城的远方来客,络绎不绝,高邮小城的未来主人,蔚然可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