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生病在家休养,附近去得最多的地方,并不是河边或者湿地公园这些人们以为的疗愈之所。最常去的是超市。每天上午九十点钟,袖了手,至多走七八分钟,到一家连锁商超转悠,有时看需要买点什么,更多时候分文不花,转一圈又袖手出来,心内却如有所获。这种颇有几分“闲人之所忙、忙人之所闲”的生活,以我返回单位宣告结束。我常回味这段光阴,一方面我吃惊的是,自己可以提前过起这样老派规律的生活而不感厌倦;另一方面我知道,要不是生病,我不可能深度发现“超市”这种事物的趣味所在,它几乎无所不在我们的附近,人们却往往习焉不察。 我在超市逛来逛去,所看最多的当然是商品。超市商品摆放是非常有讲究的。正对门口的都是季节性时令商品,最热时是凉拖、遮阳伞、遮阳帽,到冬天就换成相反的,也就是棉拖、棉帽、取暖器。都是些在季节作用下,在寒风或骄阳的围攻里,人看了瞬间想都不要想就要带回家的物品。上面还往往插个牌子,写着“惊爆价”多少。“惊爆价”三字用动漫里显示人物对话的那种框子框住,框子本是规矩的长方形,现在从各个边随意挑起好几个箭头,完全突破了四边形,形成一种雷鸣闪电的效果,好像在大叫“来买我来买我”。果然在那挑三拣四的人就很多。穿过这堆“小山”过去,就是常年如一放置不动的洗涤、纸巾用品,多半大牌子和大牌子住隔壁,小牌子或杂牌子则一块做邻居。接着是蔬菜水果摊,这里是超市最为明亮的部分。蔬菜什么颜色都有,水果安静地发出清香。 营业员戴老式袖套,走来走去,进行整理与添加。这一样工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有讲究。比如葡萄或大白菜吧,等好的都被挑走了,还要再等一阵——这一阵就是让中等质量的再被顾客买走一些,最后再拖出下面的纸箱或筐子,往货架上加新货。有经验又有时间的老“买家”,往往就等在这个拖出新箱子的时刻下手。再走到最后,是禽肉摊。可能禽肉会发出些异味,才被安排在最末端或是最角落。但其实我爱来的这家超市也还好,空气干干净净的,没有味道。最多有时走道上会突然遇见一尾小鲫鱼在翻筋斗,它从水族箱里“越狱”出来,搞不清要去的方向,就盲目乱滚。上年纪的大妈都视而不见地跨过了,唯有年轻女孩子就会去跟卖鱼的说,你鱼跳出来啦!你鱼跳出来啦!连说两遍。卖鱼的常年穿高帮套鞋,系类似皮的质感的防水围裙,谢也不带谢,一副很酷的样子就去把鱼重新捞回水箱。地面上就留下些一条鱼试图自我救赎而终究没有成功的水渍。人走过就有点湿哒哒的,仅此而已。 肉摊实际上也是冷柜,只不过隔出一格一格,分精肉、五花肉、梅花肉、猪肝……这样分门别类摆放。猪肝红紫紫胖成一坨,猪筒骨则像堆大棒子,像冷兵器。五花肉一长条一长条,肥瘦兼有,我有好几个爱收藏奇石的朋友都有这种五花肉造型的石头。这些我都能看上好久。最后我到“优质排骨”这一格上捡条看上去瘦骨嶙峋的排骨,有点像一张弯得不太厉害的弓。我请师傅称重。“31块钱。”师傅一只手戴手套一只手不戴,他用戴手套的手接过排骨,称了笑眯眯地告诉我。我拎着锁好口贴了价格的排骨,想起一件事,上一次我在这个师傅那里挑了块瘦肉,边等他称重,我边说是给老人蒸肉饼用的。师傅马上用他戴了手套的那只手指了冷柜中另一块肉说,那你还是买那块吧。那一次我就想,碰见这样一个陌生的好心商家真是令人愉快。他的笑是即使不发生什么事情也会出现在他脸上,源自内心平和的那种笑,几乎可以想象到这个人平时在家中大多数时候是怎样的样子,他一定是经常哼着那种曲调最简单好记的同一首歌子,把那种最幼稚最易上手的某款单机游戏在手机上玩好久直到老婆骂他、儿子翻白眼笑话他的那种人。 离开这个天性愉快平和的好人,心满意足地提着肉去结账。路过洗浴用品,我听见两个营业员对话。其中一个举着两个洗发水包装盒,在向另一个看起来是个小头目的女人控诉,“哎呀,里面都掏空了,就剩两个空盒子了。两个五十几块!气人啊!该死哟,我这个月又要贴钱了喔。”感叹词用了好几个,可见情绪有点激动。原来有人把里面的洗发水掏出来偷偷带走,有二维码的外包装盒还留在那里。没有二维码附身,他不付钱也可以通过安检口。就有这样的人。我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去给那两个女人帮腔,却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说道。有一次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那里蹭香椿芽。那时是初春,香椿芽刚上市,又俏又贵,25块钱才一小把。老太太把那一小把拿在手里端详,仿佛在挑的样子,然后她抽出其中最大的几棵香椿,铺在自己随身提的篮子里,一般人根本发现不了。她再把那把香椿放回货架上,香椿看上去是原封未动的。做这一套动作时她样子都是从容不迫,好像在告诉别人“我什么也没有干呀”。就有这样的人。我当时也是这样暗暗嘀咕了一声。 我往收银台走。超市门口设置了几张小桌子、椅子,到了最热的夏天和最冷的冬天,它门口就坐一堆老头老太,都是家里舍不得开空调,就近到超市来蹭冷气或暖气的,一坐一上午一下午。这是超市的人情味吧。人从超市门口路过,会有里面人满为患的错觉,自觉不自觉地都要拐进来看一下。聚人气的目的就达到了。有个很胖很高的老头,总有85岁高龄了,身体还健旺得很,总坐在固定位置,腰板直直的。因为身躯庞大,他一个人看上去坐了两个人的位置,其实就只是坐了一张凳子。天热他自然穿得很少,天冷的时候他也把外套扣子敞开,不像一般的老人家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他把每一个进出的人都看上一遍,眼神里既没有赞许也没有贬责,也就是说,不评判。其实内心已经有评判。所以他的眼神看似慈祥、无所欲求,其实又洞察一切。我觉得拥有这种眼神非常厉害。我还没有老到他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底气与资格坐在那里,啥也不干光看人。但是我很喜欢看他,只有在超市才能看到这样一个视来往人等为千军万马,他欲以他的眼神统领,而这千军万马实际又与他毫不相干的老头。 我每次看见这个老人都要在排队的地方不远不近“欣赏”一会。我想超市真是上佳的识人之处。超市什么人都来,什么人都有。有妙手小偷,也有对小偷气愤不过、因为要贴钱的营业员。既有气质单纯的卖肉师傅,也有置身其中又超然物外、他的经历永远是一团谜的老头。超市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海明威有篇作品《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他所指的“干净明亮的地方”是一个餐馆。餐馆里只坐着一个自杀过一次不成功、还想再次自杀的老者,另有两个心怀各异的侍者。一个是渴望老人赶紧离开好关门打烊的年轻人,他还没有见识过太多人生、这会儿一心急着赶回家见老婆;另一个上了年纪,他的态度是眼前这个老人想坐多久他都可以奉陪,但是等老人离开,他自己就还要再到别的深夜酒吧去喝一杯。他有他的愁要浇。他是该见识的都见识过了,心清如水而又空虚无边。就是这样三个人,坐在海明威的“干净明亮的地方”。干净归干净,却只觉得一股厌世气。那一个年轻侍者尽管年轻气盛,尽管家有仙妻,却也完全抵抗不过两个宁愿孤独、宁愿不活的老人的悲凉与对生活的讪笑。他显然是落了下风。我读到这一篇,叹息了很久。一边觉得生活有时候就是海明威描写的这样的啊,一边却又想从这样的氛围里逃跑。想自救。而且我想如果要逃跑我可能就跑去超市。我真的感到,在容纳“人的气息”这方面,超市真是做得太好了。 超市比哪里都要随和,超市简直就是虚无缥缈的反义词,驱赶虚无的好的所在。你想看看老人是什么?老人就是那些围着那堆冒尖的花生米在一粒粒地挑,想从中挑出一斤略大个头花生米的人,为此他需要花上三五十分钟。我每次看见这场面设想如果是我在那里一颗颗挑,那一定是我干了什么坏事要受罚,因为只有某种惩罚才能令人这样不计时间宝贵吧。而我视为惩罚的活儿,那些老人甘之如饴,是足够的耐心与足够的对金钱的计较。还有孩子,孩子就是那些直奔货架取下他心爱的“奥利奥”或者巧克力条,取下他梦想中的物品,然后可以扬长而去,超市其他任何东西也不能引起他注意的人,他是完全地专注于自己想要的,像我们每一个人有过的幼年。至于中年,也是好辨别的。是口袋里各种卡比较多的人,是只用支付宝不用现金支付的人,是在架子间走来走去,不住地进行比较、鉴别、存疑后寻求解惑,以及拿定主意与拿不定主意兼而有之的那些人,是握着最尴尬、最决断、最憔悴、最光鲜、最难纯粹又最丰盛繁华的一大段自相矛盾时光的那些人。 能容纳这所有人群,能满足或部分满足所有这些人的需求,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大概只有超市。既干净明亮,随和大方,又没有厌倦与虚无的抑郁。我再次感到,虽然一个想自杀的人是不会去逛超市的。可是一个人逛了超市以后可能就不会想自杀了。你可以买几毛钱东西,甚至几毛钱也不花就是纯粹去走一下,手插在口袋里去看看他人。因为超市什么人都有,你就像一滴水留在一河水里。你虽然一下子不能判断这河水往哪里流,却可以细部地看看这河水怎么个流法。你进超市门之前能看见路边背着几万块LV包的女人,却在进超市门的瞬间听见身边的大爷大妈争抢29元一条廉价绒线裤的声音。两者都是有内容有内涵的。这内涵却并不由价格贵贱所决定。 就是这样。如果不是气候恶劣,我天天都去超市转悠。有时什么也不需要,我会买把牙刷,牙刷总是经常要换的,多备几把也无妨。无论买什么,我都首选超市。而且本来只打算买一样的,从超市出来可能手里就提了两样或三样——商业超市会做生意的地方就在这里。超市既有排骨,也有挂历。超市汇聚农产品、工业品;是果蔬大全与文具汇总之地。超市就是应有尽有的意思。一想到超市这样一个并不太大的地方居然可以学习到与生活有关的各种各样的知识,见识生活种种所需,我就不免惊叹。我是这样想的:只要对超市所有物品了解个大概,你对生活也就了解了个大概。而且在超市与各种各样的物品相见的过程也是很有意思的。有的一见倾心,恨不得拱手;有的仅仅行见面礼即扬长而去;有的是即见即忘,像某种永远记不住特征的面孔。有的却唤醒我旧生活旧时光的某一细微之处,那细微处若不醒来则可能永远死去。并且在超市这块地方我有选择或摒弃它们的绝对权利。既可以买,也可以不买。没有人推销没有人在耳边呱噪。完全自由。在这自由中,又可实现大部分的生活需求。如果是私人小店,不会允许我对感兴趣的每样东西都做个研究;如果在大型购物商场,我有可能根本买不到我日常生活中要用的。可能两手空空去再两手空空回。只有超市是予取予求的。我想起从前的农民,需要什么都会说,去地里割一点。而我需要什么,都说,去超市买一点。也就是说,他有一块田。我有一个超市。我不比从前的人少什么。 我想我是矛盾的。我一边看各种断舍离的书,订阅那些主张“给生活做减法”的微信公众号,以作者们呕心沥血或是随意敷衍而成的文字勉励自己,时时期望给自己做一种“人可以不生产垃圾也极少花钱”的心理建设;一边又超级热爱着在超市的货架之间、速冻冰柜前流连与闲逛,我嗅闻“物”的味道,观看“物”的外形,我是它们从不知晓的朋友。而且我看见自己喜爱的酸奶、水果或水饺在大幅减价便像捡宝一样囤起货来,回家的心情总是比出来时要略好,连等红灯都更有耐心。如此我小心地放纵自己的物欲与消费欲。为此我深爱超市。同时,在被超市吞进去又抛出来的一次次过程里,我能看见同类人群日常生活的细微之处与他们精神世界的局部,这局部有时就透露出一个人生命的平顺或坎坷,一个人愉悦与哀愁的来处。因而是非常重要的局部。得到这一切,仅超市一个地方就行。超市当属人类为城市作出的一个巨大发明。为此我也还要深谢超市。从前的人他有一块田,田园是他的钱袋子、他的厨房与他的归宿。现在的我有一个超市。超市是我的百宝箱、我的万花筒,我物质与精神的观景台。至于“归宿”?那是另一个更大的问题。或许是人类无解的命题。此处不说也罢。总之我不比从前的人少什么。 【王晓莉,江西省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个人散文集《不语似无愁》《双鱼》《红尘笔记》《笨拙的土豆》等。曾获百花文学奖、《散文选刊》华文最佳散文奖、谷雨文学奖、井冈山文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