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不去淮海路了。犹记得前年早春,我在红房子西菜馆吃过午餐后,随意走走逛逛淮海路。 我曾在淮海坊住过10年,不免对淮海路及其周边怀有情感。那日,走过淮海中路、思南路路口时,看到这里的房子已然成了时尚品牌店。进去看看,卖的是衣服、日用品之类,走年轻路线。我也知道这里的门店都换了几拨了,但总记得它的“沧浪亭时期”。 20世纪90年代,我时常去沧浪亭吃面。一般是周六,睡个懒觉,起床后收拾好,出弄堂沿着南昌路慢慢走,第一眼自然看到南昌大楼。这幢V字形大楼以前叫阿斯特屈来特公寓,立在南昌路和茂名南路口,Art deco(装饰派艺术)风格的外立面挺拔大气。这幢楼由外国建筑设计师设计,当年属于设施齐备的高级公寓,电话线为暗线铺设,厨房间外有备菜间,公寓楼后面还有保姆楼。记得30多年前,我有一次曾因编教材的事到南昌大楼拜访过一位高校教师。匆匆谈好事后,我不好意思多耽搁,因此未能细细打量这大楼里的空间。印象中楼道宽敞,地面一格格的瓷砖很漂亮,房间里光线较暗,看不清具体陈设,有一种有年头、有来历的感觉。后来我再也没进去过第二次。 南昌大楼的底楼原来有间地段医院,我曾在那里看过诊。医院那木质结构的白墙白门,仿佛老电影场景的现实版。就是在那间医院里,医生给我打青霉素,一针下去,咽喉疼痛减轻不少。20世纪90年代后期,地段医院门面换成了商铺,开过从淮海中路迁过来的金龙绸布店,布店后来分割成一间间小铺子,以时装店为多。那段时间,那里还有零星住宅和街道办公场所。后来办公场所慢慢地离开了人们的视线,腾出的地方成了糕点铺,糕点铺过了一些年当然也不存在了……不变的是再走过去看到的那些新式里弄,那些房子历经了漫漫时光。时光好比南昌路的弧形,蜿蜒绵长。 以前,南昌路的宽窄也就一车道半的样子,偶有汽车开过,几乎看不到汽车停泊在路边。彼时两边弄堂的房子已有破墙开店的,修车摊、酒吧、服装店、饮食铺等等,还有家卖盒饭的小门面饭店。我偶尔来不及烧荤菜,就到这里买几块红烧肉,回家再炒个蔬菜、烧个汤。 南昌路有一种闹市里的安然烟火气。走过门前有一株高大梧桐树的南昌路53号,我总会抬头看一眼二楼的窗。那是林风眠旧居。林风眠于20世纪50年代辞去杭州国立艺专教授职务,举家由杭州迁居上海。老画家在这里居住了25年,画出了许多得意之作。我看一眼梧桐树,想象画家在画室里如痴如醉地创作……画家将画作浸泡成纸浆冲进抽水马桶的画面同时浮现。曾经在南昌路这间屋子看过林风眠画的木心(他是林风眠的学生)写道:“像花一般的香/夜一般的深/死一般的静/酒一般的醉人/这些画,保存在时光的博物馆中,愈逝愈远。”这一切,窗外的梧桐应该是看到的。 再走过去,南昌路136弄11号二楼,诗人徐志摩1927年曾寓居于此,那时应该是和陆小曼琴瑟相谐之时,他们共同创作了五幕话剧《卞昆冈》和大量诗歌、散文。后来他们搬到四明新村。南昌路69弄3号,是演员赵丹与叶露茜1936年结婚时住过的房子。我曾在某次散步时踏访,见到弄堂深处有一块门牌,表面已斑驳剥落。 我也常常会看一眼路边那家有天井的红木家具修理铺。店铺是私人开设的,那穿着泛了白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的老头总在忙碌。我每次经过这修理铺时,从来看不清老头的脸,他不是在俯身打磨家具,就是在低着头刷油漆。过去,南昌路180号挂了家公司的牌子,但门口围墙上的铭牌烙印着“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国民党中央上海执行部旧址”的印记。 去吃面了!到了思南路就拐弯,我有时候先去邮局办事,然后沧浪亭就在眼前了。去吃一碗面的过程,好比在都市里的一次随意漫步,可以走走、看看、想想。 沧浪亭里人头攒动,堂吃的和外卖的,不亦乐乎。一般周末,我会和家人一同去吃面。平日里,有时外出办事来不及回家做饭,也干脆拐去沧浪亭。一个人的话,我欢喜直接上二楼,二楼的中式桌椅安静而宽舒。一碗“爆三样”加蔬菜浇头面或一碗咸菜肉丝加荷包蛋面,再来一份霉千张、一个炒豆苗,这样吃面好像有点小奢侈了。不急,慢慢吃,翻开随身携带的《南方周末》,吃吃读读。这一碗面吃得通体舒畅。 不去沧浪亭的话,倒不怎么起兴去南昌路上不远处的光明邨,我会去思南路邮局附近那家阿娘面馆。它原来是有店名的,但是面馆多年来由阿娘掌门、阿娘主厨,所以就变成阿娘面馆了。阿娘那时70多岁了吧,不必亲自下面了,浇头也不必亲自炒,但原料、配方一律由阿娘调理,就算是和面也是阿娘监督质量。一间十多平方米的门面,还连着厨房,坐不到桌子的食客,有的干脆站着吃。后来阿娘扩大规模,盘下对面的铺子,新铺子宽敞多了。中午时分,吃面的队伍尤为壮观,阿娘面是周围商厦众多员工的午餐选择。 阿娘秘制的咸菜肉丝是可以添加的。咸菜肉丝装在不大的碗里,她从碗橱里取出它,朝你碗里拨一筷子,得到的人此时十分满足。阿娘面馆在上海美食指南之类的媒体节目里风光过,估计也是因此,阿娘家的人信心满满地走出南昌路,走到天钥桥路,和某家日本拉面店做起了隔壁邻居。店堂是大而亮的,但没几年就关张了。想想也是,当时的阿娘面店是自家的房子,利润就是利润,如今闹市的租金就是一大笔成本呢。阿娘在自家门面做阿娘面,才有一种天长日久的家人感觉。 2021年暮春,朋友微信传来一张老照片:阿娘和林忆莲在阿娘面馆前的合影。照片上的阿娘正是当年我所见过的样子。阿娘内穿红羊毛衫,外罩灰色菱形花纹开衫,染了黑头发;林忆莲穿牛仔裤和红色拉链休闲衫,一手叉腰,一手搭在阿娘肩上,冲着镜头笑得欢。她俩的神情与姿态都随意而轻松。 时光流转至今,我离开淮海坊20多年了,沧浪亭早已搬迁,阿娘面馆还在,阿娘应去世多年了,我也好久好久不吃那碗面了。 如果稍稍扩展一点,茂名南路、复兴中路口曾经有家店,也该算进我的“淮海路一碗面”。那家铺子做简餐,米面皆备,我独欢喜他家的羊肉面。小块羊肉和胡萝卜、土豆炖得酥烂,本帮口味,但不过分浓油赤酱,浇头浇在细扁的面条上,这样的一碗面吃下去,叫人满足。 我虽然乐于多元尝试,但对于食物的偏好有时会一根筋,只要一家店的食物好、品质如一,我就会做回头客。所以我总会到淮海路吃面。吃了面,就很容易心满意足地离开,可以原路返回,也可以走走淮海路,或者有心情时顺南昌路往前,去雁荡路兜一兜复兴公园。公园旁门连着皋兰路,短短一截路从东正教分会教堂旧址移下来,又到了思南路另一段。这里汽车稀少,看得到路边竹篱笆里的一幢幢尖顶老房子。历史的温度和现实的阳光照着人间。 这些路都不宽,漫步,看街景,望野眼,都是自然而然的状态,不必刻意,随意走进一家小店看看,看中了什么便袖了回家。我那时很喜欢进那间纽扣店看看,它就在南昌路折向瑞金路的方向。纽扣店像是住家改建的,狭长形,要折着身子才能进去。纽扣都放在小碟子里,叮叮咚咚的,秀色可餐。 当然,一切都在变化着,就连当年的那个自己也日渐不那么生机勃勃了。只是,每每遇见当年所遇之物,比如那些路,比如某些滋味,还是会生机勃勃地穿梭回去。 有了那一碗碗面,淮海路就不再只是上海的一条繁华马路,不那么隔膜,不那么高高在上,而是存放我日常记忆的路了。只是,如今这些也是回忆中的回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