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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生荷花说开去

时间:2023-12-12来源:悦读文网 作者:许辉 点击:

十多年来,我的关注点转向了散文随笔创作。散文随笔创作和小说创作一样,也有向生活学习、向人民学习、向智者学习、向先贤学习的课题。有一年八月初,我们到皖江北边的武昌湖采访。武昌湖湖水来自大别山区,湖面很大,水质很好。渔业公司的老总带我们乘快艇离开上湖,去下湖采莲、观荷,顺便亲近夏水,聆听鸟啼,感受渔业公司当年的收成和工作环境。下湖里的荷花正在开放,但开得稀稀朗朗的。花朵虽然艳丽,个头却不大,十分娇小。我提出问题说,气候的缘故,江淮地区的荷花一般都在六月份、最迟七月份开放,这里的荷花怎么现在才开,还开得这么小?

渔业公司老总的一段话让我印象深刻。老总说:“你说的是塘养的荷花,塘养的荷花开得又大又鲜,开得也早;如果是湖里野生或半野生的荷花,一般都开得晚些,花也开得小些,像我们这里的荷,今年才刚开第一次。”我又问:“野生的荷花开得又晚又小,是因为营养不够吗?”老总说:“营养是一方面,但主要是水位的影响。荷塘里的水位是固定的,营养是充足的,所以花开得早,开得大,开得艳些;湖里的水位不固定,比如今年上游来水早,而荷花花苞一定要露出水面才能开放,水上来了,荷花就要先把茎长出水面,再打苞开花,它的营养都消耗在茎干上了,花自然开得小些、晚些。”

噢,原来如此!荷花能获得的资源总是有限的,用在茎干上多些,用在花上就会少些。所以,我看到的湖面,和渔业公司老总看到的湖面,并非同一个湖面;我看到的荷叶,和他看到的荷叶,也非相同的荷叶。我看到的无非是荷花,而他看到的不仅仅是荷花,还有茎干的长度、水位的高低、上游来水的多少和气温的高低。没有这样的交流,我也许永远无法知道,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打小生活在淮河流域,对淮河流域的地理、历史、风俗、物产、社会都非常感兴趣,后来就暗下决心,要把淮河流域的大小主流支流都走一遍,哪怕许多地方只是走马观花也好。走淮河,最早是步行,后来是骑自行车、乘坐城乡间的农村班车,再后来就是自己开车,基本上算把整个淮河流域跑了一遍。有一年五月份,我利用假期时间到淮河南岸的支流窑河去。过了窑河闸,数百米后到上窑镇,从上窑镇十字路口左转北行,就进入了外窑村。外窑村外有一些低山,那里正在粉山碎石,天地间烟尘滚滚。过外窑村,数公里可到新城口村,村里每天都粉尘蔽日,无数重载卡车来往于山体和窑河河堤之间,它们从破碎的山体处把粉碎过的石粉运至窑河河堤的各个运输码头,倾倒入船舱中,再由运输船运往各地。村里村外的道路都被轧得支离破碎、大坑遍布、难以通行。我紧闭车窗,在重型卡车的前后夹击中,千难万难地穿过村庄。

这时我惊奇地发现,在无边的粉尘飞扬中,竟有两位老太太,坐在村里的街边门口,若无其事地聊天说话。卡车过去时,漫天扬尘淹没了她们,过些时候,扬尘慢慢散去,她们又渐渐浮现在人的视野里,但紧接着被一阵更浓的粉尘淹没,周而复始。村外坑洼的道路两边,都蒙着厚厚一层白尘。村外道路边有一个老头放着他的羊,一群羊跟着,在大太阳下暴晒着。这里的重型卡车少一些,我就停车和他说话,抱怨这里粉尘太大了。没想到他却说,这里的人都靠这几个山头打石粉过日子,(至于粉尘)忍忍就过去了。

我被放羊的老头惊人的平静震住了。我继续前行,最终颠簸到窑河入淮口一个最高的石粉码头上。下了车,在重型卡车倾倒石粉的巨大震动声和粉尘飞舞中看河口。由于窑河河口西岸有大批运输船遮挡,因此从东岸这里看河口,看得更清楚一些。窑河西岸,麦地绵延,绿树成片;窑河东岸,则山体破碎,粉尘盈野。这会儿,我的心态已经改变了,不会再像十分钟以前那样简单地批评或抱怨了。的确,没有人会喜欢这种难以忍受的粉尘和巨大的噪声污染。可是,事情又并非那么简单和单一,放羊老头的话和坐在尘灰中安静闲聊的老太太,这背后难道不是隐含着极为丰富的信息吗?我说不清楚生存和幸福感之间的复杂道理,朴实的村民们却给我上了重要一课。没有这种目睹和交流,我对当时那种状况的看法一定是空洞的、清高的。现在,哪怕我只是把这些记录下来,也是一种学习和汲取吧。

有一年冬天,我去皖苏鲁交界的黄泛区行走,为一本散文集积累材料。那里古风浓厚,平原的风又大又硬,人都长得身形壮实、面相苍峻,说话的声音也开阔洪亮。早上我到街头早点铺吃早点,听到几个喝胡辣汤吃油酥饼的老头在高声大嗓地说话,一个老头大声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还想咋样?”我听了很好奇,就跟人家叙话,说:“为啥单说七十三八十四,不说六十三七十二?”那个老头仍然高声大嗓地说:“古代孔子活到七十三,孟子活到八十四,人家圣人才活到这个岁数,咱们现在能活到这个岁数,还不满足?够本了!”从此以后,我就知道民间流传“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的来历了。以前经常听人这样说,却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

我本就喜欢读一些先秦的典籍,在现实生活中得到这些类似的催化后,就更喜欢读了。先秦典籍中那些向普通百姓中的智者学习的文学片段,由于来自新鲜的生活,故而都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例如《庄子·达生》有个故事说,有一天,孔子带着学生到楚国去,他们经过一片树林时,看见一个驼背的老人正在用竹竿黏知了,黏得那么容易,就仿佛从地上拾取一样轻松。孔子看呆了,不由请教他说:“先生技法真娴熟呀!有什么窍门吗?”驼背的人说:“俺自有俺的办法。俺用五六个月的时间练习在竿子上放两个丸子不让它们掉下来,那么黏知了时就较少失手了。再用一段时间专练放三个丸子不掉下来,那么失手的情况十次只有一次。放五个丸子不掉下来时,黏知了就能像拾东西一样自如了。俺站立时,就像一截枯树桩,纹丝不动;俺伸出持竿的手臂,就像枯树的树枝,不会颤抖。当俺黏知了时,虽说天地广大,万物众多,可俺只认得知了的翅膀,其他一概不闻不问。对俺痴情用心的这件事,俺从不反悔也绝不分神,哪怕你拿万物来换取俺最喜欢做的这件事,俺也不换。在这种情况下,你说,俺怎会不成功!”孔子听后很是感慨,回头对学生说:“志向坚定,凝聚精神,说的就是这位驼背老人呀!”

《庄子·达生》里还有一个故事,也说到了向百姓中的智者请教的故事。孔子在吕梁游观,只见河水陡降达三十仞,激起的水沫下流四十里尚未消失,鱼鳖之类都无法在这样的水里生活,这时,却看见一个成年男子在水里游动。孔子以为他是因困苦想不开而投水,便叫学生顺流去救他。不承想那男子游了数百步,从水里出来,披散着头发,边走边唱,在堤岸下闲逛起来。孔子赶紧跟上他,边走边向他请教说:“我本以为先生是水神,细看先生只是个普通人。冒昧问一声,游泳有技巧吗?”那人回答说:“我没有技巧。我最初遵循陆地生活的旧习惯,后来有所长进是因为摸到了水的特性,现在的成熟是掌握了天地万物运作规律的结果,那就是与旋涡一齐卷入,再和暗流一起涌出,要依从水流的特性,不可硬加入人为的技巧,这就是我游泳的方法。”《庄子》是文学作品,因此其中的记载一般不宜当史实看,但透过上述两段精彩的描述,我们是能看懂两千多年前古代散文家向智者学习的用心的。

《孟子·万章下》有这样一段文字:“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翻译成现代汉语,这段话是这样的意思——孔子离开齐国,接过刚淘好的米就上路了。离开鲁国时,却说:“俺们慢慢地走吧,脚下是离开祖国母亲的路呀。”需要快就快,需要留就留,适宜交往就交往,有合适的官就去做,这就是孔子。

这段话,是孟子对孔子离家时和回家时不同心态的生动描述。以前读这段文字,觉得是懂的。谁没有这样的体会呢?就要离开舒适的家了,磨磨叽叽地不想走;离家很久了,天天盼着,马上就要回家了,恨不得一秒钟就回到家里,见到家人。但是后来去广东潮州,读到潮州的侨批,听到潮州人对先祖前辈的介绍,才知道自己对离家和回家的理解,还是狭隘和肤浅的。

所谓侨批,是闽粤地区侨民从海外寄回的书信,具体来说就是书信和汇款单的合体。清朝中晚期以后,由于闽粤地区经济萧条,人民生活极度困苦,为生存计,当地大批青壮男子背井离乡,下南洋,谋生路。“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条浴布去过番”,一部华侨下南洋的历史,就是一部人生血泪史。许多华侨客死他乡,尸骨无存;幸存者则出最苦的力,挣最少的钱,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他们生活的最大动力,就是把糊口之外省下的钱寄回家,对父母尽孝心,对妻、子尽责任。他们常年在遥远的海外谋生,侨批是他们寄托乡思和亲情的唯一途径。有些侨批是写给父母的,他们悲的是“生不能尽养,死不能尽哀”;有些侨批是写给妻子的,人在南洋,终日思乡,妻将生产,却不能守护,为夫实在难过矣;有的是寄钱给亲戚,感谢他们曾经的养护之恩,让他们买些柴米度过灾年;有的是寄钱回家,要家人速速将不得已时卖出的儿女赎回;有的则是寄钱请亲人捐赠给前线,支援抗战。他们有家不敢回,有国不能返。和生活在安定环境中的普通人的行为相反,离家离国时,他们必须快快走;回家回国时,他们则只能迟迟归。相同的离家或返乡之情,在不同的人生面前,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内容和选择。

潮州有一条江,叫“韩江”,干流长470多公里,它穿潮州城而过,是滋养、哺育潮州民众的母亲河。韩江在唐朝时称“鳄溪”,民间又叫它“恶溪”,当地为纪念韩愈为民驱鳄、造福乡梓,遂将“鳄溪”改为“韩江”。韩江的“江”字,符合中国文化的一般规律,即长江以南的河流用“江”这个字,长江以北的河流用“河”这个字。韩江改“溪”为“江”的命名现象,是韩愈带来中原文化以后才出现的。韩江流域是广东省除珠江流域外的第二大流域,韩江并非小溪,韩江以前叫“溪”,溪的用法,是表示偏荒山区较小的水流,韩愈的到来,根本性地提升了潮州的文化自信,也是潮州本地文化、海洋文化和中原文化融合发展的关键节点。韩愈51岁时被贬官至当时偏荒未化的潮州,路途上又痛失爱女,到潮州工作也就不到8个月,却竭尽全力,在当地倾听百姓,学习人民,驱杀凶鳄,举办教育,大兴水利,劝励农桑,选用人才,传播文明,为潮州的治理和发展,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和思想基础。韩愈在潮州的影响,无人能出其右,潮州的山,潮州的水,潮州的道路,潮州的学校,常以韩姓或韩愈的字命名,潮州人也言必称韩愈,韩愈其实已经活在潮州的民心和空气里了。同时,韩愈在潮州亲近民众、接近社会、体感民风,也为其此后的诗文创作增加了新鲜的主题、内容和动力。

古代的典籍,不仅为我们提供了向民众就教、向智者学习的范例,还用形象化的虚构,告诉我们应该怎样就教、怎样学习——那就是要沉下心性,专心致志,不可急于求成。

《列子·黄帝》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位叫尹生的人想学习御风术,就到列子那里陪住,好几个月都不回去看望家人,这期间,尹生趁便请求列子传授技艺,来来回回问了不下十次,列子都不告诉他。尹生心生怨恨,请求辞别,列子也不发话。尹生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心有不甘,于是又回到列子身边陪住。列子很奇怪,就问他:“你为啥说走又来这样频繁?”尹生也是个实在人,就回话说:“此前俺曾向您求教,您不传授给俺,俺当然对您生怨。俺现在恢复了轻松舒适的心态,因此俺又回来了。”列子说:“以前俺认为你明事理,没想到你竟浅陋到这种程度了?你坐下吧,俺要告诉你俺是怎样跟老师学习的。俺跟老师学习三年以后,老师才斜眼看俺一眼;五年以后,老师也能偶尔给俺个好脸色了;七年以后,老师才偶尔示意俺与他并席同坐;九年以后,俺的内心外形才达到至高的境界,俺随意行走就能顺风而行,不知道是风在驾驭俺呢,还是俺在驾乘风。现今你住在老师家里,上一次才不过十天左右,可已经抱怨再三了,你还想步虚御风,这种可能性有多少呢?”尹生听了列子的话,感到非常惭愧,很久大气不敢喘,更不敢胡言乱语了。

《列子·黄帝》还有一个精彩的故事,也很能说明扎实学习、明了事理的重要性。一个住在海边的人喜欢鸥鸟,他每天早晨都要到海边去,跟鸥鸟一起游玩,每天从天空落下来和他游玩的鸥鸟,一百只都打不住。这人的父亲说:“俺听说鸥鸟都喜欢跟你玩耍,你捉来,给俺耍一耍。”这人同意了,他第二天再到海边去,鸥鸟只在空中飞舞,却一只都不落下来。于是,《列子》的作者感慨道:局限在小聪明之中的认知,是浅薄的呀!这个故事很小,但暗含的容量很大。世界看似杂乱繁复,却条理分明,不用心体味,有时候可能是连皮毛都得不到的。

向生活学习,向社会学习,向人民学习,向智者学习,向先贤学习,向天地学习,简朴地行文做事,总是不会吃亏的,也常会“顺捎”带来一些不期而遇的成就感和满足心。

多年前我到大别山里,为一本散文集搜集素材。那段时间,不知为什么,来来去去总是与深山中那些废弃的三线厂旧地发生交集。大别山里的三线厂,是上世纪60年代在当时的国际环境下,从大城市搬迁至深山里的军工厂。上世纪80年代,国际国内环境发生重大变化,小三线厂又陆陆续续迁回城市,原来深山里的厂区逐渐废弃了,原来热闹的山乡渐渐沉寂了,原来落地的人生也因此漂泊了。那次在大别山里行走、采访,碰到的老三线人反复述说着从前的热闹、当时的青春、今天的失落和莫可名状的期待。

这种种信息在我心中不断积累、不停发酵,终于在2016年年底找到了涌泄口。那一年年底,在友人的推荐下,我们到霍山县东西溪乡采风,当地党委和政府也正千方百计、绞尽脑汁为三线厂废弃的厂区和厂房找新生、觅出路。双方目标相同,节奏同步,一拍即合,一致同意在废弃的三线厂区建设一个以文学为文化底质和特色的月亮湾作家村。这既能盘活原已废弃的国有资产,又能为当地村民提供经济收入,还能为深山老岭带来外面的世界风貌,亦能为作家深入社会、向人民学习提供一个优质平台。

月亮湾作家村的建设,得到了各方面的大力支持,王蒙先生为作家村题写了村名,参加了“开村”仪式,铁凝主席率中国作协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主题采访活动第三团到作家村参观指导。数十位驻村作家时常齐聚作家村,到当地中小学义务教学,为生病儿童捐款捐物,联系企业为贫困家庭送上米面钱物,与到山区研学的大学生交流,深入偏远山村采访采风,向茶农学习采茶,向花农求教植斛,月亮湾作家村作品集也即将出版、发行。

我想,这种种不期而遇,或不期而至,或许并非真的不期而遇、不期而至。它们至少是生活的反哺和馈赠,是心向往之的一种必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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