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地方注定是要进文学史的，比如桐庐。

桐庐者，桐君结庐也。此桐君，既指桐君山，草庐建在了桐君山上；也指桐君老人，他在山上盖了座草房子，悬壶济世，山因人名。桐君老人者，不知其姓名，传说黄帝时，该老人独居山中，采药炼丹，乡人来问诊，不仅望闻问切高明，还免费赠药。众皆感念，请教尊姓大名，老人不答，指桐为名，大家便尊之为“桐君老人”。山遂名“桐君山”，县也跟着叫“桐庐县”。桐君老人识草木金石性味，定三品药物，所著《桐君采药录》，所定处方格律君、臣、佐、使，沿用至今。桐君老人被认为是中国有文化记载最早的对药物学有卓越研究的中医药学家，所以后人又尊其为“中药鼻祖”。

此为桐庐之所从来，我转述得简单，实际上肯定比这个复杂。但这简单的由来，已然就可以作一篇好文学了，它尚还有如画的山水、悠远和丰沛的历史与人文。

桐庐在浙江，隶属杭州。从杭州的钱塘江坐船，悠悠游游，江阔水缓，雾起波清，就到了富春江段。富春江是钱塘江的中游，跨建德、富阳和桐庐三地。江水中分桐庐县城。

和绝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我最早听闻桐庐大名，是在中学课本里，吴均的《与朱元思书》我们背得滚瓜烂熟：“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诵读这文章时，我还在故乡，平原上一个偏僻的小地方，没出过远门，夹岸高山、千百成峰的轩邈之境无福见识，天山共色和奇山异水更是梦寐中的胜景，《与朱元思书》让一个平原少年对富阳与桐庐心生了神往。

后来念中文系，通读郁达夫，尤其散文名篇《钓台的春昼》，一读再读。文章无疑是妙笔，我于达夫先生彼时的颓唐、思古之幽情和现世的批判，也颇有会心，更记住的是富阳与桐庐的关系，以及严子陵和他垂钓的典故。达夫先生是富阳人，沿富春江而上，从流飘荡不下船，九十里后便是桐庐了。在他拜谒严陵钓台的1931年，坐小火轮要三个小时。当年我曾想，这么美的景，小火轮太快了，要是换一只桨橹的渔舟呢？大美的富春，欸乃之间，眼睛才能够用啊。

时过境迁，跑多久不重要了，乘什么船也不重要了，留在我印象中的，是达夫先生与南北朝的吴均两个人，他们在同一条绵延的大水上，从同一处到了另外的同一处。如他们文中所示，富阳与桐庐，共饮乐一江之水。的确如此，很多年在我认知里，桐庐与富阳都是结伴在一起的：由富阳必及桐庐，见桐庐也必及富阳；哪怕只见富阳或桐庐其中的两个字，也必会想起另外的两个。

仔细想，二者相连真是必然。它们在同一条江的上下游，这条江碰巧又极有名，沿江两岸美不胜收，但凡山水入诗入文入画，乃至口耳流传，究竟是取材富阳还是桐庐，实在没法严格分野。最著名的例证，莫过于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2011年，此画的前半卷《剩山图》和后半卷《无用师卷》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首度合璧展出，堪为当年文艺届的盛事，一时间人人“富春”、个个“山居”。该长卷也的确是好，端的是富春江沿岸美景尽收笔底，山光水色、村舍茅屋、渔舟小桥，应有尽有；勾勒、皴擦和点染等技法之高妙，据说已入化境，清代吴其贞就推崇备至，视之“亘古第一画”。所以此画也有“画中之兰亭”的美誉。晚唐诗人韦庄有句诗，“钱塘江尽到桐庐，水碧山青画不如”，意思是钱塘江到了桐庐，也就是富春江沿岸，天地造化，美轮美奂，要画出那山水之大美，想都别想。但黄公望还是将两岸的精华萃取至一处，成就了千古一画《富春山居图》。这个萃取，正如鲁迅先生的小说写人一般，杂取种种合成一个，而这杂取，想必是富阳和桐庐乃至富春江沿岸的其他地方也都做了原型。

当然还要说到郁达夫。先生在文章中论及家乡，单及富阳的很少，多半放到富春江边来谈，而当他写到富春江时，你分明感到那条江是前后延伸的，在他描述的那片大水的上游，隐隐有个别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桐庐。他的富春江是涵盖富阳和桐庐的大富春江。《两浙漫游后记》（1934年12月）中写到看过浙东西的山水后返回家，“仔细加以分析与回思，觉得龚定庵的‘踏破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的两句诗”仿佛是为他而做，因为他的“家山”，“是在富春江上”。又有一篇散文《桐君山的再到》（1934年10月22日），是对两年前《钓台的春昼》的呼应，这一次，他不仅提到了“散文味”的富春江，还表达归宿桐庐的愿景：

“这一天晚上，六点多钟，车回到杭州的时候，我还在痴想，想几时去弄一笔整款来，把我的全家，我的破书和酒壶等都搬上这桐庐县的东西乡，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去。”

除了既有的文艺信息的影响，我说不清楚坚持把桐庐和富阳一起放在富春江的背景上来谈，是否因为我在去桐庐之前，先到的富阳，且在面对富阳的滔滔富春江水时，总要想到它上游来自哪里，下游又去往何方。

第一次到富阳是2020年，领郁达夫小说奖。此前我完全不知道，共一条富春江，江水是从富阳流至桐庐，还是从桐庐流到富阳。酒店邻水，富春江就在窗外浩荡流淌。12月的浙江早有冷意，江水因此沉郁，只在清早和傍晚才隐约蒸腾出水汽，一艘艘货运的铁驳船就在水汽氤氲的江面上孤独地行走。这情景像极了我写了多年的京杭大运河。事实上，我对富春江的上心，不惟它是一条历史和文化的河流，还因为它是钱塘江的一段。而对钱塘江的关注，乃是受运河的影响，我写京杭运河，与之相关的所有周边自然都会关注。京杭运河从南到北相交的东西走向的五大水系中，钱塘江是第一条。车到富阳，一看见宽阔涌动的水面，我就跟自己说，在这里，钱塘江叫富春江。

我在富阳想起《与朱元思书》，想起《富春山居图》，想起郁达夫的《钓台的春昼》和《桐君山的再到》。也就是说，我是在富阳想到的桐庐。在富阳，在富春江边，你没法不想到桐庐。

颁奖的空闲时间，我去江边多次，无所用心地走。这也是在运河的田野调查中多年养成的习惯，没有确切目的，就是贴近了河流感受。感受水在此时此地的状态与流淌，就像感受在你身边的一个人。同行的本地朋友给我介绍富阳，大水汤汤，我的手指往前比画一下，又往后比画一下，才开口问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桐庐在富阳的上游还是下游？

朋友笑，也一比画：水从那边来，当然在上游。

哦，在上游。但我的方向感实在不过关，江水又是倾斜流淌，我无法在感觉里建立一个有效的上下游的秩序。所以，后来二去富阳，再从江边经过，我重又问了朋友这同一个问题。答案当然还是桐庐在上游。

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原来吴均是从下游往上游走。郁达夫三小时的小火轮，九十里后便是桐庐，也是逆流而上。我开始遥想上游的桐庐了。

今年6月，终于来到桐庐。

飞机在萧山机场落地，坐上车，出杭州、经富阳，我记住了，沿富春江往上走就是桐庐。车走的高速，旱路有旱路的去向，但在我想象里它是与江水并肩而行。我甚至在溽热的晚风里闻到了江水潮湿浩荡的气息。到桐庐，司机特意拐了个弯，让我在到达桐庐的第一时间就看见桐庐的富春江。大江宽广，有霓虹照耀的水面流光溢彩，灯光顾及不到的远处，江水暗自流淌：黑暗地、自顾地流淌。

接下来的两天，与师友论文学，看了严子陵钓台，更多时间是在山水之间游荡。这当真是一副大大的好山水，无需多言。此好并非只是山水自身之好，而是其雄奇秀美可以“化人”。关于严子陵隐钓桐庐，千百年来褒贬不一，褒扬者赞其高蹈出世、达观通透，贬之者斥其虚伪作态、沽名钓誉。多年前读到严子陵垂钓，我也疑心是文人作秀，要个三顾茅庐的矜持；所谓隐居，也不过是为了讨个好价钱。从富阳至桐庐，富春江上漂游一过，想法变了，深感自己的庸俗。真正的好山水可以醒脑，也可以洗心，甚至于改变人的三观的。

其实《与朱元思书》已经写出来了：“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到这里，多大的野心都能让你回归平常心，多宏伟的俗世功业也都会被抛诸脑后。既如此，为什么严光就不能把汉光武帝刘秀给拒了呢？1034年，范仲淹由右司谏被贬桐庐，那会儿桐庐还叫睦州，他在睦州知州任上作有《萧洒桐庐郡十绝》，诗中有这样几句：“使君无一事，心共白云空”；“劳生一何幸，日日面青山”；“人生安乐处，谁复问千钟”。范仲淹是大政治家，既鸢飞戾天又经纶世务，到了桐庐也“息心”“忘反”了，可见富春山水确有疗愈和化人的功效。

又要说到1934年的郁达夫。文人之大如郁达夫，桐君山再到之后，繁华现代的杭州城也不能令他灵魂安妥，他所“痴想”的，还是桐庐，“或是桐君山，或是钓台山的附近”。这不正是近两千年前严子陵所作所为吗？

我一介俗人，自是不敢效严子陵、范仲淹、郁达夫诸先贤作决绝的钓台之思，但山水的醒目与清心还是能感受到一二。钱塘江流至桐庐、富阳这一段确实与众不同，流出了一派高拔脱俗的山水，所谓“天下独绝”。山水不言，众皆趋之。在桐庐看到三卷本的《桐庐古诗词大集》，收录了南北朝至明清的涉及桐庐的诗词，在册的就有1900余位诗人，凡7400余首诗词。李白、孟浩然、王维、白居易、苏轼、陆游、朱熹、杨万里，皆有感慨。

这些年因为写《北上》，在运河上颇多用力，读到了成千上万的相关诗文，其丰富与详尽，简直就是一部流淌在运河上的中国史，不由得时常感叹：欲知千年沧桑事，一条大河波浪宽。钱塘江我也感兴趣，但时间与精力都有限，无力吃透，只能星星点点地了解。碰到了好机缘，有幸到富阳和桐庐，在富春江上走了走，只这么一段，便感到了钱塘之广大和幽深。细想也正常，哪一条养育我们的大河，滚滚流淌的只是水呢？必是时与势的交错，世道和人心的纠缠，也是历史与文化的生息。

就此意义上，钱塘江尽到桐庐，这一条富春江水，就是一部磅礴流动的文化史和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