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被生活辜负了的艺术家。 他用双手构造了很多乡村艺术,村子里张家的大门,就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跟着他的师傅一起完成的杰作,大红的松柏木门,上面雕刻着“人杰地灵”4个字,厚重的字体来自村里的秀才贵云父亲。还有一些人家的橱窗,也是父亲亲手雕刻的。时光流转了这么多年,那些雕刻在木板上的雕花和文字依然清晰可见。对于一个不成形的艺术家而言,这些作品,就算他最美年华里的最珍贵的纪念,可惜的是不会有人这样去想,包括父亲。 村里人一直夸赞他手艺好,他也一直引以为荣。每逢春节,他都要买两瓶能拿得出手的酒去看他的师傅。我总能听到母亲说,今年就不用再看了吧,去年已经看过了。意思也很明白,家里穷,能省点是一点。我也觉得父亲太仁义,人家比我们富裕多了。我不愿意让父亲去,因为跟随他去给他的师父拜年,很少会给我压岁钱——每个孩子内心都很简单,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得到压岁钱。父亲并不会因为我们的劝说而节省,父亲知道,他的匠人身份是他的师傅给予的,人不能忘本,该看的还是要看,要有人情世故,面子上不能丢。 这是父亲说的最多的话,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起,也影响了我一生。 所以每当有来自老家的人,我都格外地尊重,老家有啥红白喜事,尤其是白事,我都是能赶回去的尽量回去,回去后把姿态放得很低,该叫的要叫,尽量表现得像小时候一样,那个穿着大码破布鞋、吊着鼻涕的毛头小孩。 父亲说过,村里能人多,你看不起别人,别人还看不起你呢,所以要多走动,别让人戳咱们脊梁骨挑不是。所以每次回去,我也会挨家挨户转转,大家也特别高兴,都夸我有出息,遇到饭点时候都会留我吃饭。事实上如父亲所愿,我活成了他想要的那个样子。 这就不免让我想起贾平凹先生写的一篇文章,意思大概是告诫家里人,要是老家来人了,一定要热情接待,进门不要让人家换鞋,地上吐痰了装作看不见,你回老家了,这些人才会给你扬名。这不跟父亲所说的如出一辙吗?贾平凹先生说得文雅,父亲说得俗气一些,但这都是在长期实践中总结出的人生哲理。 父亲进门前也会嘱咐我,假如师爷给压岁钱了,要假装拒绝一番,注意看他的表情。这一套我跟父亲还是很有默契,甚至用在了未来要借出去的债,工地上要工钱。很可惜,我和父亲都失望了,进去很久都不见给压岁钱的现象,我就失落地提前走了。 在灯火昏黄的冬日,他们师徒俩喝着温酒,围着炉火,开始聊那些年他们一起度过的艰苦岁月了。对于父亲来说,村子里有好多好多的家具和房子,都余留着他的手触摸过的深深痕迹,除了回忆,我不知道父亲还剩下什么?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也不想回去,因为他怕穷,他放弃了受人尊重的木工,背着一个蛇皮袋,迈着沉重的步子,跟着村里的年轻人走出了村口,落日洒下余晖,远处的大山显得更加荒凉。 父亲这一决定是划时代的,对于一个社会,或者具体到一个家庭。 一个社会,他把自己融入城市这个大熔炉里了,成了千千万万个农民工中的一员。城市也因为千千万万个父亲,他们把钢铁般的肌肉堆积在一起,一座座美丽的楼房便在一架架吊车的轰鸣声中拔地而起。 一个家庭,因为他的选择,我和弟弟没有像二叔家的小霞姐一样辍学。提起小霞姐,我就很心痛,在为人父母后才懂得什么叫身不由己。小霞姐上学迟,因为村里女孩子读书的相对少一些,尤其是生下来为姐姐的,大多数都帮父母分担农活了。随着时代的慢慢变化,人们的日子逐渐变好,把女子送去学校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小霞姐也不例外,但我觉得这应该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比如看着别人家孩子背着书包路过家门口,她一脸羡慕的样子,反复给二叔二婶说也想上学。小霞姐上学的时候个头都比三年级的学生高一大截,她也倍加珍惜读书的机会,放学回家后也不忘分担家里的家务。二叔二婶觉得女孩子小学毕业知识应该够用了,谁知小霞姐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初中,没有办法,还得继续让上。 小霞姐读书非常用功,到了初三的时候,新哥初二,学习不好,选择了特长生,准备去读体育学校。所以二叔二婶给了他们一个选择题,准确地说只是给了小霞姐一个选择题,考上县一中了砸锅卖铁都供她读书,考不上了就打工。因为新哥读体育学校费用昂贵,加上家境条件贫寒,靠二叔做转转生意维持生计,也就是二道贩子。 不知道是天意还是确实没有学得不行,小霞姐没有考上一中。在大家的心里总觉得上不了一中,其他的高中就是混日子去了。 有段时间里,她特别难过,再三请求二叔二婶让她读书,她可以边打工边读书,但最终还是成了一个去浙江厂子里的打工女。我不知道,现在的她会不会想起过去责怪二叔二婶,很长一段时间里为她打抱不平的我现在也释怀了。所以我更加感谢我的父母,在那样一个艰苦的岁月里,让我和弟弟完整地读完了大学,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让我们委屈过。 每到没有钱的时候,我的耳边就会听见父亲对我说,没有钱了给我说,我明天给你打钱,不要操心钱,信用社里有的是,你用不完的。这句话,父亲从我上初中到大学,不知道说了多少次了,好像银行里的钱都是他的一样。 我常告诫我自己,生活中一定要节约,尽量不问家里要钱,兜兜里永远是干瘪的,我也不知道那些年我是如何过来的。 每次接电话的父亲,还是那样不懂情调,除了要说明天给我打钱外,就再没有话说了。他把电话直接推给了母亲,我一般很少和母亲主动说话的,因为母亲总是唠叨,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考上公务员,不然苦白受了。 当我马上挂掉电话的时候,母亲突然说了一句话,让我再也忍不住泪水落了下来。 “娃,一定要好好学习,你以为我们挣钱简单,我今天去捡棉花,趴在人家的车上都被拉下去了,打工的人多得很,人家嫌弃人呢!我身体差得很,你爸手都冻烂了,还要骑着自行车去各大工地上看人家脸色挣钱。” “嗯嗯嗯,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习的,就这样了。” 我打心里蔑视母亲的嘱咐,因为上了大学后,就用不着高考了,也就用不着努力学习了,因为大学里只要课上着,不挂科,就能毕业,努不努力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理解,直到后来走上社会,我才慢慢懂得母亲的话永远不过时。我们都将会为曾经的不努力而买单,所以见到后来认识的大学生们,我都会用心良苦地告诫,一定要好好学习,艺多不压身,我们最终都会变成另一个母亲,另一个父亲,用自己吃过的教训,滔滔不绝,去教育别人。看着那些不学无术的孩子,内心有多焦急,实际上那何曾不是曾经的自己呢? 我总以为,等到我大学毕业了,我就能混得很好,父亲就不用再去新疆打工了。事与愿违,父亲因为我们的没出息,内心变得更加焦虑,去新疆的脚步也就更加坚定。 每年春节回来,父亲还会抚摸他的刨床,擦拭那把小斧头,把生锈的工具都会拿出来晒一晒太阳,然后再找个干净的地方存放。这些工具随着时间的流逝,跟父亲一样也在衰老,父亲也许也说不出对它们是爱是恨,无疑这衰老的时光里,父亲是最不该被辜负的木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