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岱《夜航船》卷十四九流部中摘录《传灯录》中咸泽禅师的一段掌故：广严院咸泽禅师逍遥自足。僧曰：“如何是广严家风？”师曰：“一坞白云，三间茅屋。” 逍遥自足更多时候就是一种极简生活，摆脱那些多余之物，生活可以足够简单，这是许多人都明白却在现实中又难以做到的。与此境界退几大步的是量力而行，有多少能力撑多少场面，就说房屋，《夜航船》卷十一日用部里有这样的记叙：“有巢氏始构木为巢。古皇氏始编槿为庐。黄帝始备宫室。黄帝制庭、制楼、制阁、制观。神农制堂。燧人氏制台。黄帝制榭。尧制亭。汉宣帝制轩。唐虞制宅。周制房、制第。汉制邸。六朝后始加听事为厅。秦孝公始制殿，乃有陛。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始沿名阙。梁朱温按河图制五凤楼。魏始制城门楼，名丽谯。张说制京城鼓楼。鲧作城郭。禹作宫室。”从最初随遇而安的巢居，到后来的宫室，由俭入奢，帝王将相们将居住这件事搞得大大的，也是条件许可之下的种种排场。 这是中国古代的礼制，多大的官就该享多大的待遇，最大的官老爷皇帝，就该住在皇宫里，吃山珍，着龙袍，后宫佳丽一大堆。谁也不会去妒忌皇帝老儿，因为这是当皇帝的标配，也就是排场。有一则流传甚广的故事，其实现在可以当作一个段子来读，说当年刘邦做亭长的时候，偷鸡摸狗无所不为；做汉王的时候，一边洗脚一边就见客了；后来做了皇帝，做了皇帝就得有皇帝的排场，标配之一就是享受应有的尊礼，于是各种条条框框就被制定出来，群臣上朝，须打扮齐整，什么时候上前，什么时候恭立，什么时候下跪，什么时候叩首，有条有据，步子迈错，帽子掉了，都要被拉下去治罪。刘邦得意地说，今日方知皇帝之贵。 排场这个词，最早是一个戏曲名词，指的是戏曲演出的场次安排和舞台调度。现在的年轻人不爱看传统戏曲，很大原因是觉得故事进程缓慢，过门太多。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其实真正的看家看重的或许正是这些表演或铺垫：比如主帅升帐，先由众将在舞台上走起，这叫“起霸”，造声势，然后主帅在一片吹吹打打中出场，归座，报家门；比如女主出场，总要表演一下台功，将水袖耍得眼花缭乱，将碎步踩得神鬼同功，内行的人看了，就会大声喝彩，道一声好！年轻人低头刷了几个视频，抬头一看，妈呀，男主还没出来与女主相认啊。 由此也很好理解，排场这个词后来为何更多地引申为铺张奢侈的形式或场面。范成大在《壬辰天中节因怀去年捧御杯殿上》诗中很好地诠释了排场这个词：“去岁排场德寿宫，薰风披拂酒鳞红。” 宫里排场了，民间也排场着，一直以来，事事排场，人人排场，成为多少年来的风气。最常见的是红事白事的排场，我小辰光，人们结婚讲究多少条腿，那是厨柜桌椅的腿，现在是车、房、存款都不能少了，以后不知还会如何？眼下的年轻人大多没底子，只能啃老，条件好的还行，条件不好的，被啃的父母晚年光景自然是一片可以想见的黯淡。我还记得奶奶讲过的因结婚乱讲排场而被天罚的故事，说城里两大户结亲，一家为米店老板，为显阔气，以厚厚的米铺路迎亲，不久后家产房屋悉数毁于雷劈后的一场大火。盖老天爷也看不过富人将事关生死日常的粮食，用来践踏浪费。说到浪费粮食，这几天恰逢清明时节，邻人曾对我说起，垃圾桶旁常有被丢弃的大袋糕点馒头，看着实在心痛。这些都是用于上供之物，以前的人们供了后都拿回去热热再吃的，现在供的程序不改，物品不改，吃的口味却改了。这样的事太多，犯错的人也太多，天雷估计罚不过来了，干脆逃避。 其实排场这个词不仅仅引申为生活里的铺张，还有更多的应用，所有过了、超出了必要范畴的，甚至可有可无却成了必须要有的，都可用上排场这词。比如喜欢摆架子的人、充阔气的人，那些就是多余的排场。 《钱氏私志》中记载：宋祁晚年知成都，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诸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这个宋祁学问大，他“工作”时摆的，实在够得上最高级别的架势。这就是他的排场。 很多成语因为排场而产生。“金钩桂饵”出自《太平御览》，说：“鲁人有好钓者，以桂为饵，锻黄金之钩，错以银碧，垂翡翠之纶。其持竿处位则是，然其得鱼不几矣。故曰，‘钓之务不在芳饰，事之急不在辩言。’”这个鲁人钓个鱼，连鱼饵、鱼钩、选择的位置、甩竿的姿势都极其讲究，但是钓到的鱼却寥寥无几，却排场十足。“滥竽充数”这个成语也是，齐国国王听人吹竽，喜欢搞大场面，300人一起合奏，这大场面让国王很享受，也让南郭先生有了混充竽手的机会。 再说文章这件事。都说文章事千古，这件严肃的事情，排场在其中也总有用武之地。比如现在很流行“腔调”说，如果说某人的文章很有腔调，这是褒词。但很多有腔调的文字，总觉得调起得高了，花头很多，内里的东西似乎有点跟不上。 【荣荣，本名褚佩荣，生于1964年，祖籍浙江余姚。出版过多部诗集及散文随笔集。现为《文学港》杂志主编，宁波市作协主席，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曾获《诗刊》《诗歌月刊》《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刊物年度诗歌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首届徐志摩青年诗人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刘章诗歌奖、十月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