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云梦县的范小雅、绿夭、陈志勇三位来访。小雅与绿夭是诗人,志勇是摄影家,我们四个去田野上散步,穿过殷家大塆,途经保光村的村部,去看他们村旁的松林路,一条是正东往京广铁路,一条是正北往金神庙。两条路上的马尾松是八九年前栽下的,我看着它们逐渐长大——刚开始是一握,再到拱把,蜡烛似的插在路两边,样子很拘谨,现在都已经长到碗口粗细,六七米高,开枝散叶。美中不足的,是往金神庙的这一条,因为扩路,村民们将右边的一行松树外移,结果新栽后,都枯死掉了,所以只剩下左边独立的一行。往京广铁路的松林路没有问题,三四百米长,两行马尾松,羽仪交柯,沸然苍绿,已经是“郁郁涧底松”的气度,秋风由稻穗芦花上吹来,贯穿树巷,翻转枝叶,如弦歌,如龙吟,蛮好听的。 志勇扛着他的炮筒相机拍青松,将停在树顶上的飞鸟惊动了,一大群扑簌簌翕动翅膀,将飞未飞。小雅与绿夭说是乌鸦,我说是黑白喜鹊,志勇说是八哥。在我们讨论的时候,鸟群轰然兴起,展翅飞向松林外,它们的个头比乌鸦与喜鹊要小一些,鸟嘴上有一撮绒毛,不像乌鸦全身黑亮,翅膀上的两块白颜色,也不像喜鹊围裙般藏在胸腹下,而是直条状的。飞动的样子,也不是像乌鸦那样鹰隼般俯冲,喜鹊般缓慢地奋飞,而是像蝴蝶那样招摇着双翅,颇有一点“翩翩”的意味。我们试着百度,果然是八哥,志勇常常在野外拍鸟,他是对的,百度上说八哥爱结党,吃田野中的昆虫与谷粒,常常椋鸟一般席卷着由树丛里屋脊上飞起,变化阵形冲向天空。我想起来,前几天我在陡岗镇那边的澴水右堤上散步,遇到的就是八哥党,它们在牛群间出没,看到我持着登山杖走过来,也是这样轰然一声飞起来,密雨般向河滩投去。以我的记忆,从前本地八哥是不常见的,以这样的数量,我们做小孩的时候,每个人都可活捉一只回家,随着小学里金芳老师的语文课,教它学说话。 志勇说乡下的鸟种类与数量明显变多了,我同意的。白鹭的数目也在倍增。白鹭的生态区位可能与八哥差不多,它们也爱结群,也爱陪着牛群,啄食黄牛水牛啃草时惊起的蝗虫与甲虫,啄食牛背上聚会的牛虻与苍蝇,除了稻粒与小麦粒,田野里乌桕籽、构树果、狗尾草种籽、稗草种籽,草木结实,食物多的是!但白鹭的胆子要稍大一些,它们常常几十成百只,跟在插秧机、宰田机、收割机的后面,并不惧怕这些铁牛与操弄铁牛的司机们。它们分散的时候,一只,两只,三五成群,黄昏的时候会聚起来,常常是在河滩上,好像一片积雪落在青草间,是成千上万的规模。我看到它们这样挤在澴河堤下粘丝潭边的湿地上,落日余晖之中,澴水南流如同碧玉,这些在柳树下红蓼间值夜的白鹭的确有一股子仙气,比较起来,八哥们就像是一伙小山贼。 但这伙小山贼与喜鹊比较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喜鹊在我们这里,一种是灰喜鹊,翅膀上有一点秋天的青蓝,一种是黑白喜鹊,长得也像黑袍白褂的巫师。从前灰喜鹊要占优势一点,黑白喜鹊罕见;现在是反过来了,灰喜鹊少见,而黑白喜鹊成为主流,随处可见。我觉得虽然鸟的总量骤增,它们内部部族的争夺,也是激烈的,此消彼长。除灰喜鹊外,村子里的麻雀也没有从前“厚”“稠”了,在大树里钻来钻去的那种更小的庄子所说的“斥鴳”,更是不见踪影,我怀疑它们都是被黑白喜鹊打跑的。黑白喜鹊们十只二十只结成一个小团队,大惊小怪地出没,除了黄昏时展翅飞飞,平日都是吊儿郎当地在道路、田野与村庄里晃荡,我开车遇到它们,车头逼近到最后一尺,它们才会偏着脑袋让让。它们最爱去的地方,是镇环卫站的工人们摆到各个村口的垃圾箱,在其中挑挑拣拣,好像那是它们的大饭盒,免费的乡村食堂。以它们的肥硕、勇敢与智力,黑白喜鹊是乡下最有“主体性”的鸟,我们觉得是田野的主人,但黑白喜鹊未必会赞同。有时候我想,如果人类退出了乡村,将田地归还给大自然,成为荒野,黑白喜鹊以这样一个个的小氏族,说不定能踏上“鸟人”的进化之旅,反正它们杂食,食腐,已经会使用木棍与碎石子,口语不赖,造窠的本领也是一流。 乌鸦也结群,它们组团的能力,要超过喜鹊、八哥,可能稍逊于白鹭。我在我们镇周边遇到过三次乌鸦群。一是去年冬天,在由农三村、农二村之间往澴溪堤的村道上,在接近河堤的时候,我抬起头,猛然发现,收割之后的稻田里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乌鸦,稻田之上的电线上也站立不少,它们浑身漆黑,尖喙利爪,精悍冷厉,沉浸在冰冷的冬雾里,一言不发,它们不像是在田野中觅食,倒好像是某支铁甲的兵团,来此地设伏的。它们的阵势,有一点像某年冬天,我在北京师范大学的校园里看到的乌鸦大军,冰天雪地里,它们也是这样沉默地站立在高大的泡桐上,成千上万,无声无息,排泄的鸟粪将道路涂成白茫茫一片。另外两次,一是过施郑村,往白沙镇去的路边,它们立在翻出黑土晒墒的麦田里;一是去邹岗镇,离牛迹山的低丘还有一二公里,路边收割之后尚余稻茬的稻田里,也有一片黑压压的乌鸦,不远处,就是天紫湖的乡村陵园。其实乌鸦团与八哥团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乌鸦团是重甲的军团,八哥是纪律涣散的义军。与沉默而冷峻的乌鸦比较起来,大大咧咧、随意出没的黑白喜鹊的确是亲民多了,它们早上在树上咔咔叫的那几嗓子,也算得上是喜气洋洋。 大雁排队南来北往,它们只是本地的客人,但也会有一两只落单,停留在澴水或者澴溪边的草林里,很远听到人的脚步声,就哗啦一声冲向天空。野鸭比大雁身形要小,春天的时候,母野鸭会带着一串黄绒绒的小鸭在村边的池塘游泳。早晨在床上可以听到黄鹂婉转的鸣叫,在树林里也看得见它们跳跃的身影。四声布谷的啼声,春夏秋三季都有,但我还没有在田野间认出布谷鸟。野斑鸠散步时可以遇到,它们身上的羽毛好看,朝霞似的,每一只斑鸠,好像都有一块自己巡视的小领地。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鸟出现,我觉得,可能要在手机里装一个像“形色”一样识花认草的软件,这样我就可以叫出它们的名字,不过这也没有什么鸟用,鸟本质上,是无名的。对,喜欢一两只、两三只在一起的鸟还有戴胜,我在之前的文章里提到过,不久前冯志华兄将他在野猪湖边拍到的戴胜鸟视频发我看,是三只戴胜鸟之家,在湖边野餐露营。有时候,我在村外散步,抬头就可以看到一只戴胜鸟,羽冠黄袍,站立在电线上,这些西王母与东王公,它们的数量已经不算少了。 柳宗元的诗,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稍稍改一下的话,我们眼前的景象,其实是“千山鸟飞还”。这些八哥们、白鹭们、黑白喜鹊们、乌鸦们、戴胜们,由周边的大别山、桐柏山、大洪山的深山老林里,飞回从前云梦泽的田野,日暮时分,它们也不需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地返回山林中去,田野里的池沼、树林、庄稼,已经能够给它们足够的食物,庇护它们的安全,让它们从容地竞合繁衍。这种安全感,大概是因为“万径人踪少”的原因。乡村人口变少,过年过节之外,大家都去城镇里讨生活,田野上的耕作,机械代替了人力,从前纵横的阡陌,也慢慢地变成了水泥的机耕道,所以“万径”的井田,恐怕也会向“千径”“百径”“十径”的农场转化,上面往来的人,也多半是在摩托车与小车上。没有人再去觊觎鸟肉,去打鸟与捕鸟了,就是那些孩子们,他们的数量比从前要少,作业比从前要多,掏鸟窝、砸鸟蛋的本领,也是无用的多余的,没有这样的培优班,而且将掏鸟窝写到作文里,估计也会被语文老师批评不讲环保。 重新向荒野转换的景观,是志勇他们摄影家乐见的题材,也是小雅与绿夭她们诗人吟咏的对象。小雅写《一只白肚皮的小鸟》,“一只白肚皮的小鸟停在栈桥边/空阔的湖面以及整个云梦城,成为它的背景”,她看到的是一只伯劳?白腹鸫?八哥?还是一只黑白喜鹊,估计不会是后者,以黑白喜鹊的肥大,它已经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是“一只小鸟”了。我读过绿夭的《天空中的飞鸟》:“凉风一阵阵起了/天空中出现了一些飞鸟/一只飞过/一群飞过/几只飞过/我还是觉得/那两只一起飞过的样子/最美”。她注意到以上那些鸟儿或结群、或独处的特性,找两只始终守在一起的鸟儿,戴胜可以报名,虽然我也常常看到一只戴胜站在电线或树梢上发呆。 但我估计,村里那些还在种地与种菜的老人,看到我们的照片,看到我们的文章与诗,可能会不以为然,这些飞回来的鸟,除了吃虫子,也不会放过他们的粮食与蔬菜,已经没有人力来赶鸟雀了。如何将鸟群的兴趣转向虫子与野草籽,保护麦地、稻田与菜地,以我的观察,也成为老人们的“科研项目”。我在田野里拍过各种各样的稻草人,显示出他们或高或低的“造型能力”,比较简便的方法,是支起来一根树枝,将孩子们淘汰掉的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上面,反正现在的孩子也不愁没衣裳,风吹过来,就好像孩子们重新回到田野上,在帮爷爷奶奶赶雀子。我在牛迹山下的稻田上看到一个稻草人,除了童衣之外,它的主人还将一只旺旺大礼包的包装袋裹在稻草人的头部,特别将“旺旺”的头脸突出出来,远远看去,好像稻田里站立着一个嬉皮笑脸的小丑,我想黑白喜鹊们前来会餐的时候,看到这个稻草人,怕倒不会怕,恐怕会吱吱笑倒在沟渠里吧。 驱鸟的升级版,我在罗陂村后面的池塘边看到过,那个池塘四周长满了好看的乌桕树。池塘边一块几分田的菜地,种的是白菜秧子,为了保护几畦还在天天浇水的菜苗,主人应是将家里从前VCD、DVD所用的光碟都找出来了,挂在穿衣服的稻草人身上,光碟摇摇晃晃,像几十块照妖镜,吓唬一下小鸟,绰绰有余了。我立在池塘边,想的是,也许是时候下决心,将我收藏的那十几纸箱光碟送给种菜的老头子们了。 最高级的版本,是我今年夏天在金神村以西,澴溪右侧的一片田野里看到的。一位老伯将他的两斗麦田,改成了瓜地,种本地一种长条的菜瓜,碧绿色,有虎皮纹,可以生吃,也可以加红辣椒清炒做菜。菜瓜成熟的时候,是八月份,也是人家黑白喜鹊生蛋育雏,轮流出窠觅食之时。菜瓜好吃,老伯知道,喜鹊也明白的,所以常常是团团伙伙走进瓜田,将菜瓜啄得大窟眼小洞,不忍目睹。老伯估计试过了稻草人,也试过其他的办法,最后他去镇上的杂货店,买来一卷卷透明的塑料带,绑在立定瓜田上空的木架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造成了一个塑料天门迷魂阵。风吹过来,塑料带就呼啦啦作响,或长吟,或尖啸,“凄凄切切,呼号愤发”,比诸风在松林上演绎出来的龙吟,塑料带上的声音文本,只能说是群鬼夜号,“泣孤舟之嫠妇”。我立在一边,都觉得心智动摇,难以卒听,黑白喜鹊来了,一定是失魂落魄,落荒而逃。后来我在肖港镇菜市场遇到这位老伯来卖瓜,他的瓜卖相很好。 所以“千山鸟飞还”的时刻,艺术家与种田家,他们的反应还是不同的。我将上面驱鸟的种种事迹讲给志勇听,说我请他来拍了松林八哥图,等明年夏天,澴溪边的老伯再种菜瓜的时候,我们去拍他的澴溪赶鸟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