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大年初七他八十五岁生日那天走了。 敲打出这些文字的时候,耳畔循环响起《在银色的月光下》。1月30日上午为父亲送行,我特别挑选了这首他生前甚为喜爱并时常自己演奏的小提琴曲播放。 其实,十几天前他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尚清醒时,我就用手机贴着他耳朵给他放过这曲子,连带《新疆之春》《金色的炉台》《阳光照耀在塔什库尔干》——同样是他早前甚为喜爱并时常自己演奏的小提琴曲,还有他同样也擅长演奏的二胡曲《良宵》《赛马》《听松》《二泉映月》,都一一放给他听。当年父亲演奏的美妙乐曲伴随着我和妹妹,度过了美好的年少时光。 在父亲离去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妹妹又聚在打了镇静剂昏睡着的父亲面前。忽然想起,还有一首父亲也非常喜爱的曲子,没给他放过。妹妹即搜出《花儿与少年》放听。在这欢快的乐曲声中,我靠近父亲耳畔,缓缓向他讲述了当年他为激励儿时的我们奋发上进所做的一切,以及这对我们未来事业人生所产生的影响…… 尽管明白已无可能得到父亲确切的回应,我还是贴着他耳根,跟他念叨、向他问询:将近一个月前,我在《科普时报》上发了一篇专栏文章《电报:“生的光荣,死的伟大”》,在写朋友圈文的“题外话”时我提到—— 父亲当年花费不少给我订阅了好些科普杂志,如《知识就是力量》《少年科学》《少年科学画报》《我们爱科学》。写专栏文章时,总有要给我父亲打电话问个相关事情的冲动,可惜他一直在医院里输液输氧,无法通话……我想问父亲的是,我还很小的时候,他为什么给我订了好几年的《无线电》杂志,而我当时根本就没怎么看,对那年代时兴的组装矿石收音机也没啥兴趣……明天我就回柳州了,这回一定问个究竟。 妹妹和外甥说,看到父亲眼角溢出了泪水。可是,我永远也问不到答案了。 我在2009年出版的《星星还是那颗星星——科学随想》一书,特别题献给了我的父母,感谢他们将我带来这个世界,教我认识这个世界,任我思索这个世界。此书“后记”中,有许多文字涉及父亲—— “科学的春天”刚刚来到之时,在南方小城柳州,一家工厂里月薪只有38元的工程师,我的父亲,居然肯花差不多整月的工资,为孩子全年订阅近10种科普和文艺类报刊。曾有一段时间,每天一吃过晚饭,他就拿上一张唱片,领着一双儿女,到有电唱机的邻居家放听学英语。每天清早他都“逼”我起床,带我打篮球、跑步锻炼;他还督促、指导我背诗词、习书法、学拉二胡和小提琴。只可惜当时我对这几个父亲颇为擅长的“手艺”全无兴趣,以至都学不成器。当年,因父亲管教过严,我一度对他还产生了抵触情绪。 不过,我以“后见之明”还是深深地感恩父亲,不只是因为他对我的倾情付出所蕴涵的爱心与责任心,更由于他的远见和睿智,助推了我的科学启蒙,为我的成长和发展夯实了较为坚实的基础,并且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我的今天,使我能够愉快、自如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当一个人回首自己的童年和青年时代时,能够触动心灵的记忆,往往不是他有过怎样的生活,而是那时的生活中有过怎样的希望。父母亲就是带给我希望的人。 然而,我从未跟父亲提起过,当年在我眼中稍显严厉的他,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个温情形象,竟然是在婉拒我要钱买书时的表情。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没有满足我旺盛的买书欲望。记得,有一天放学后,在父亲工作单位的篮球场上,我张口向他要5元钱买一本数学习题集。他当时明显迟疑了一下,又以明显不同于平时说话口吻的态度说道:“唔,这个月家里的钱有点紧,过段时间再讲吧。”看起来倒像是他做错了什么事,不太好意思面对似的。 就在前述那本书出版后不久的一天,我在北京图书大厦闲逛时,看见一个小女孩在哭。从她母亲断断续续的训斥和抱怨中,我听出来了,她只是想多买几本自己喜欢的书而已。这一幕让我的心顿时为之一振,竟然十分激动,即刻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待遇”、父亲在这方面的“大气”,真的动念要给这为书而哭鼻子的孩子掏钱了。 我母亲说,父亲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与世无争、温暖待人。他钟情音乐、醉心书法、痴迷武侠,一辈子乐在其中,亦算得上是个“享福之人”了。可我一直觉得,在他安逸平和的外表下,似乎总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就此我从未跟他有过一丁点儿交流。想来非常遗憾的是,相处了半个世纪,我与父亲之间,竟从无亲热话语、亲近举动。记性算好的我,甚至都未存有父亲抱我哄我逗我玩的印象。我们是一对很“面”的父子俩。 父亲走后“头七”的那天夜里,置身他生前的卧室兼书房中,凝视着他立于青葱菜地旁的一张留影,定格在他写满谦恭慈祥的脸庞,我的内心忽然涌出一股难以言表的情愫。 “爸爸,其实我一直是很感激您,很欣赏您,也很喜欢您的……” 默念这句话的时候,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此刻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