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爱看书。 奶奶告诉我:“这是你们赵家门儿的老病!你爷爷就爱看书,我坐月子,他一边给你爸爸洗尿布,一边还歪着脖子看书。书就放在炕沿儿上!怕把书弄脏,他可有高招儿——用舌头尖儿掀片儿!赶到你爸爸,还爱翻字典,有空儿就抱个厚本子翻啊翻。”奶奶还说:“你们一落草儿,你爸爸就查字典,给你们起名字。这么说来,你们哥儿几个也算是从书上‘蹦’下来的。” 祖父字眼儿深,村上人都喊他“穷秀才”。他尤对《周易》钟爱,有较深的研究,也有一定的悟性。他会“批八字”,不但给家人批,还给老街坊批。人口添丁、婚姻嫁娶,几乎全要批八字。不管对方穷或富,爷爷都不收钱,他的原话是:“一要钱,就不灵了。” 早先,为养家糊口,祖父学会了一身铁匠活儿。手艺学成,除带回一套打铁工具,还带回了一大箱子书。他把我家老院子增盖了一个配院儿作为铁匠铺。铁匠铺坐落在模式口磨刀石塘的西山腰,那里树密、草繁、花盛,祖父说,是个有风水的地方。 老院子与铁匠铺的一统院墙是用白灰刷的,雪白,掩映在绿树丛中,格外显眼。大概因此缘故吧,京西一带的人称祖父开的铁匠铺为“大白墙铁匠铺”(位置大致为现在模式口西里首钢生活小区1至3栋)。其实,祖父是在言志:清清白白做人——“大白墙”即是我家。 父亲年轻时,在西单“天源酱园”学徒。因为识文断字,又身怀绝技:能用双手打算盘,且谁也没他算账准又快,更主要的是,父亲待人和气、谦和,出徒后,东家要他当“二掌柜”,可说出大天来他也不干。原因很简单:父亲怕一辈子被拴在“闹市”,没闲空儿看书。 父亲跑回“大白墙铁匠铺”,给祖父当上了“徒弟”。他学习铁匠技术刻苦,不怕流汗、不怕热铁块掉在鞋面儿上、不怕飞溅的铁星子钻进肉皮。 活儿一完,爷俩儿各自挑选喜爱的书,专心地看,成了“书里人儿”。祖父端坐树下,一手擎卷,一手当扇;父亲立于一旁,一手拿着书,一手扯起围裙呼风。 “大白墙铁匠铺”以诚信为本,视质量为生命,价廉但质优的家具、农具远近闻名。就连“驼铃古道”的大马车店以及养骆驼户的铁活;北辛安木匠铺的斧头等工具;“一溜边山府”守墓户的刀、枪、剑、戟加钢;石府村的石匠们用的手锤、錾子制作、夹钢等,也全都出自“赵家大白墙”。新中国成立后,逢年过节村民欢庆用的太平鼓骨架,也是祖父和父亲打制的,挂满铁匠铺的墙壁,任村民免费挑选。 祖父去世于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临终时他已不能说话,颤抖的手定定地指向装满书的大木箱子。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说:“您放心吧,咱们赵家以后即便再穷,也不能把书卖了换饭吃。”祖父这才闭上眼睛。 我们这一辈儿七兄弟,我排行老六。乡亲们管我们叫“赵家将”。我们都以父亲爱看书为榜样。大哥和二哥参加工作早,成家也早,独立门户。三哥、四哥、五哥、我、七弟一个比一个大两岁,住在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西厢房里。反正就是炕大,进门就上炕。我们之间调侃,问:“你是哪儿的?”答:“炕大的!”睡觉前,我们各自抱着书看,也时常交换着看,《西游记》就是五哥放下我拿起看得入迷的。 1966年夏季的一个深夜,父亲悄悄打开书箱,将书一本本取出,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一本一本地挑,一篇一篇地撕,一张一张地送入炕洞……一张火焰快熄灭了,他才续上下一张;实在难以割舍的,就干举着,眼瞅火舌快要舔着手了他也不顾,火苗儿将他颤抖双手的影像投在墙壁,宛若风吹干树枝的黑影起伏忽闪。一边烧,一边嘴唇还在张合,不知道轻声念叨着什么。 ——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当时说的是让祖父收下那些书。 我的心仿佛无声地碎了。 晚年的父亲赶上了百花齐放的春天。他看书的爱好有增无减。我下班回家,有时会看到父亲一手半握拳卷成筒状,将一只眼睛放在虎口处,另一只眼睛闭上,低头在书上移动。父亲眼睛花了,但他舍不得花钱买老花镜。一生节俭的父亲,说挣来的每分钱都是沾着血和汗的!他对自己抠,是为了让全家人生活宽松——晚辈只要说买笔买本买书,父亲掏钱从没一丝犹豫。我说给父亲买副老花镜,立在他身旁等他回话,好一阵他才头也不抬地回应:“买个放大镜吧。花镜我可不要,忒贵!” 置了放大镜,父亲便把它装在兜里,一有空就掏出来,头垂得极低,眯起眼,放大镜贴在鼻梁,在书页上挪动,把自己将近一米八的高大身子在桌旁蜷成一个大圆。 父亲常让我们以方志敏为榜样,“敌人抓住他,从他身上什么也没搜着,感到奇怪,问他‘你那么大的官儿,怎么连一个铜板也没有?’方志敏只是鄙视地一笑。”父亲会背方志敏的《清贫》,常挂在嘴边的是:“清贫的生活正是我们战胜敌人的地方。”这,大概也是祖父“大白墙”遗风在父亲身上的光环闪烁吧? 父亲佩服杨靖宇。逢冬季下雪,望着窗外飞舞的雪花,父亲会自言自语:“抗日的英雄,就数杨靖宇艰苦啊!” 我姑家住前门附近。父亲带我看望姑姑,每次路过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他都会告诫我:“千万不能忘记英雄们流血牺牲换来的今天的幸福生活!咱们一定要把国家建设得更美好,才能对得起先烈!” 父亲论今也谈古。他时常批三国,对周瑜、曹操都喜欢,对小霸王孙策和张飞的死十分惋惜:“可惜啊,盖世英雄都惨死在小人手里!” 父亲最佩服的人是毛泽东,“没有毛主席,就没有咱们的幸福生活!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不忘毛主席,翻身不忘共产党。”是父亲经常教育我们的话。 我五年级的时候,四哥拿回一本《七侠五义》,我看入了迷,为白玉堂误入铜网阵而亡大哭不止,谁劝都不成,连吃饭也不去。我妈叹息:“这孩子的魂儿让书勾了!”我爸过来伸手抽了我一大耳刮子,撂下话:“你别看三国掉眼泪——替古人担忧!麻利儿吃饭去!”我至今都感谢那一耳刮子,因为我太容易“入”书了,一旦看书看得心里难受甚至眼眶发酸,父亲抽的那耳刮子的疼便会“发作”,我就能立刻从书中自拔出来。 有时,父亲看书会突然愤愤,把放大镜往书上一扣,拍着桌子,“净是闲篇儿!白搭工夫!”有一回,他拍着我的肩,说:“小六子,日后你要是写书,一别胡编乱造;二别兜圈子!看了半本儿,还不知写的什么?!” 父亲1980年去世。入殓的时候,母亲把《易经》《红楼梦》等名著,或垫在父亲枕头下,或放在他身体右侧;先是将放大镜轻轻放在他头边,想想又拿了起来,掰开他手指,放上放大镜再拢上指头,让他握紧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