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喜欢拙著《农历》的学生在宁夏银川张罗着开了一家餐馆,走廊里装饰有我老家景物的照片,这让我对餐厅生出许多亲切,隔一段时间,就想找个理由去吃一顿。他们问我饭菜味道怎么样。我说,很好,但总觉得菜品要是再“土”一些,就更好了。实际想说的是,如果能吃到小时候的味道就更好了。后来知道,提这种建议的不止我一人。在大街小巷布满了餐馆的城里,大家之所以选择到这里用餐,就是想重温“农历的味道”,留住那一缕魂牵梦绕的乡愁。 估计不少人有同感,每回一次老家,村子都会陌生许多,小时候“躲猫猫”的院落、掏鸟蛋的树、跳房子的麦场、打泥巴的墙角等渐渐不见了。一天,我坐在山顶,望着山下焕然一新的建筑,想,有没有一种既现代,又能留下乡愁的模式?祖先们讲的“中道”,能不能在美丽乡村建设中体现出来? 让我感动的是,就在这时,县上决定,把一些具有文化符号性质的地标保护下来,我出生成长的那个老堡子也在其列,并且要稍加修缮,成立我的工作室。我就一次又一次地给负责修复的同志说,一定要修旧如旧,帮我把通向童年的那扇门留住。 虽然村里通了自来水,但老堡子后的那眼水井要保护好。哥哥成年后,就在堡子的后院打了这眼井,不但自家吃,邻居们也吃。还记得当年打那眼水井的情景,乡亲们都来帮忙,一铲一铲地挖,一篮一篮地提,打了十几天,终于把水打出来。我记得,哥像个泥人似的从井里上来;我记得,我趴在井口,在渐渐上升的井水里寻找自己;我还记得,父亲和哥哥做辘辘的情景…… 我喜欢打水,把木桶挂在绳头的铁卡子上,从井口放下去,然后放松辘辘上的井绳,让桶子往下落。当桶子触碰到水,“嗵”的一声,马上有一种来自井底的重量感通过井绳传导上来。通过那种重量感,你会判断桶子是否吃满了水,如果没有,再放一次,感觉吃满了,就屏着气摇辘辘。把井绳一圈一圈地缠在辘辘上,一圈一圈摇的时候,一种沉甸甸的渐次上升的收获感会通过胳膊充盈全身。桶子越来越清晰地上升,等它到了井口,抓着湿漉漉的桶把,把桶子提到井台上,我仿佛看到,心里有另一个我,在向水井鞠躬,那是一种迎请,一种感动,向着来自大地深处的甘露。 喝惯了这眼井水里的水,你会觉得再好的矿泉水,也是隔的。那是一种大地深处的味道——冬天打上来的井水是暖的,夏天打上来的井水是凉的,有一点泥土的味道,又有一点点深邃的味道,更重要的,你会觉得,它是活的。因此,每当过年,当我用红纸写上“青龙永驻”对联,贴到井房里,点着三炷香,跪下磕上三个头时,似乎会感觉到,真有一条无形的龙,从我手里接过那副对联,那份祝福,还有那袅袅的香烟。 除了保护好那眼水井,我还让哥恢复了童年时的灶台。没有了灶台,炊烟带给我们的诗意就无从寻找了。我给哥说,现在村里大概只有你会盘老灶台了,年轻人都不会了。哥懂得我的意思,就张罗着盘灶台。在城里,每每打开煤气灶的开关,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童年的情景。冬天,母亲做饭,我坐在灶前的小木凳上,帮母亲烧火,左手向灶膛添干牛粪,右手拉风箱,随着风箱的出入,灶膛里的火苗在锅底跳舞。看着舞动的火苗,你会觉得,腊月二十三贴在灶台后的灶王爷是真实存在的,“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我问娘,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吉祥”?娘说,“好事”就是孝顺父母啊,尊敬兄长啊,节约粮食啊,多为他人着想啊,多帮人啊。一堂影响我一生的人生大课,就在灶前上完了。 不多时,饭菜的香气就弥漫开来,在我的鼻孔里挠痒痒,土豆的香,馒头的香,红薯片的香,甜菜根的香……母亲把锅盖揭开,大铁锅散发的雾气一下子把我们笼罩。 日子就在这个灶台前移动着,从立春,到立夏,到立秋,再到立冬,母亲变戏法似的,在大铁锅里,给我们炒春龙节的豆子,蒸端午的花馍馍,做中秋的月饼,煮冬至的饺子。 我还让哥恢复童年的石磨。没有了石磨,把粮食变成面粉的诗意就没有了。好不容易盼到新麦子下来,看着娘把袋子里金黄的麦子倒在磨盘上,你的心都在颤抖。我和娘一人一根推磨棍,抱在怀里,身子前倾,绕着磨台转圈儿。一磨盘的新麦子,通过磨眼,流到两扇石磨之间,在我和母亲的推动下,从磨缝里流出面粉来,带着太阳和泥土的味道,带着春风夏雨的味道,也带着父母汗水的味道。我们一边在院子里转圈儿,一边想象着新麦面烙的饼子,口水就把磨棍打湿。推磨不像烧火,是件耐力活,母亲为了不让我寂寞,就给我讲故事。说,这麦子,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养活人的。我说,那我们吃它,就是吃神仙?母亲说,是啊,因此我们不能浪费粮食。我说,那我们现在是把神仙放在磨口里?母亲说,是啊,它忍着疼痛,养活我们,我们费点力,算什么。新麦子下来,母亲会把第一锅饼子放在竹篮里,提着竹篮带上我们去姥爷家,让姥爷和姥姥尝新,然后才让我们吃。姥姥则掰上一块,向四方扔去,说是感谢土地爷,然后放一块到嘴里,说,真香啊。接着,把手里的一分为二,一块给母亲,一块给我。 我还让哥恢复当年上房的炭炉子。在我的记忆中,先是红泥小火炉,再是生铁炉,后来换成烤箱;燃料先是用木炭,后来用石炭。父母先是用砂罐熬茶,后来换成铁罐。但母亲生火时烟熏火燎的情景一直没有变。农闲时,就有乡亲们凑了来,围着炉子,喝上几盅。晚上,大家围炉而坐,抽着旱烟,喝着茶,说着闲话,我就在他们的家长里短里进入梦乡。那时,只觉得眼前的炉子不再是炉子,而是一个魔法,能让人们围在一起,亲热。多么让人怀念啊。 炭炉子上有一节一节的烟筒接出屋外,我喜欢站在院子里,看着从烟筒里伸胳膊展腿跑出来的烟在风中飘舞。特别是下雪的时候,那烟,就像一条围巾,搭在院子上。再后来,我喜欢在冬天的早上,独自上到山头,看着一家家的炊烟和炉烟,把整个村子渲染得如梦如幻。常常,我的眼角会挂下泪水。天很冷,但我不愿意回家,看不够啊。 我还让哥保留好上房的土炕,以及炕上我们盖过的花被子。还有窗花样、门神样、年画样,等我退休了,大年三十,再剪剪,再贴贴。还有那个四方木灯笼,我是多么想再看看雪打花灯。 我给哥说,让他做这些,是为了“记住乡愁”,他有些不理解,但当我说——有了这石磨,就可以让孩子们亲手推一推,知道麦子是怎么变成面粉的;有了这灶台,就可以让孩子们亲手烧烧火,知道生米是如何变成熟饭的;有了这水井,就可以让孩子们亲手打桶水,感受一下从大地深处打出水来的美好。如此,培养孩子们的感恩心——他立马就明白了。 (作者:郭文斌,系宁夏文联主席、作协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