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粉笔,是缘于一位文友的文章,其中讲述了一些学者大家对粉笔的零星而深切的回忆,令人回味。一支纤纤粉笔,实在是太普通了,在我们的生活里,连一星半点的涟漪都未必掀得起,更比不得人生路上的大风大浪,能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它细小、轻微、无味,几乎让人忽略存在和价值。然而忆起它,却有一些往事重现心头,虽比不得那些珍贵物品,可岁月长河中的一滴水珠,也总是闪过光的。 粉笔的用途,主要在于它是教学工具。从小学时起,我对粉笔就格外关心,希望它落在黑板上的字迹清晰,笔画清楚。这个心愿从小学三年级时开始,心里总是盼望老师的板书字写得又大又工整,因为我发现自己的视力出现了问题,由于身高原因,我的座位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上课时已经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起初,我还能利用下课的短暂时间,跑到黑板前去抄写,但不能每节课都是这样啊。没办法,我就向老师提出想调换一下座位。那时,学校里正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班里被我帮助的何姓同学身高与我相仿,经老师同意,我们两个便并肩坐到了教室的第一排。再有看不清的地方,同桌的何同学就会给我念黑板上的字,像个传声筒。直到小学毕业,课都是这样上下来的,虽然在功课上是我辅导我的同桌,但在课堂上是他在帮助我。 尽管有了帮助,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久之,我对粉笔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怜惜。上课铃声响过,老师手里托着教具走进来,教案夹上常常放着一盒粉笔。课间时,男同学们调皮,有的抓起一根粉笔到处乱画,手上、课桌上满是粉笔末,连女同学的裙子上都沾染到了。我不会这样,我是挺稀罕粉笔的,舍不得浪费它们。轮到我放学做卫生,我也会尝试站到讲台上,在整面黑板上写写画画,包括在教室后面的黑板上布置学习园地,每次都是先挑些粉笔头,整根的,我舍不得用。 有的老师认真,板书写得飞快,一长溜黑板上写得满满的,再想写,左右看看,已经没有地方了。这种情况常常出现在数学课上,运算公式排列下来虽很占地方,但便于学生熟记。有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列出几道算题,让学生到黑板上来演算,我也曾被老师叫上去,手拿粉笔当堂做题。有的同学一时紧张,停住粉笔,环顾左右,想偷看旁边同学的答案,让台下的同学一阵哄笑。 一堂课下来,黑板上密密麻麻,老师来不及擦去,就交代课代表或班干部去擦。我每每去擦黑板,都要弄得浑身白粉末,板擦托要磕好几次才能甩净上面的粉尘,可见老师教学有多辛苦。我偶尔会替老师在黑板上写个通知、预留作业题什么的,次数多了,我的黑板字也就写得熟练了。 读小学四年级时,班主任是曾当过女校长的肖老师,个子不高,南方口音。那时尚在“文革”期间,针对当时社会上的情况和学生们的在校表现,学校想在学生中开展一次思想讨论,记得主题是“课间十分钟是否有阶级斗争”。班主任让我在当天的第三节课后在黑板上写出这个论题,第四节课就改上讨论课。我想了想,课间时就在黑板上写了“课间十分钟有没有阶级斗争”,粉笔字很大、很醒目。刚写好,班主任就走进了教室。一个同样当班干部的同学,迎着老师上前告状,说:这个题目有问题,不是有还是没有,就应该是有才对。我不以为然,解释说: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啊,不管有还是没有,要经过同学们的讨论之后才会得出结果。最终,班主任听取了那个同学的意见,让我将讨论题目又改为:课间十分钟有阶级斗争。 这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有没有”能有多大问题?那个同学平时跟我关系不错,又是近邻,为什么突然之间变脸?班主任听从了“有”的意见,现在回想,她当时恐怕也是犹豫的,最终的选择可能是不想再惹麻烦。她已然被“削职”过一次,如果再有学生反映或是被贴了大字报,可能就要离开教育岗位了。这位肖姓班主任,我对她的印象很深,教学有方,关心学生,曾带领我们连队即年级去武装拉练……就在那期间,我听说我曾经的幼儿园老师,因为在黑板上写了几个粉笔字,被人有目的地上纲上线为政治事件,这位漂亮的杨姓女老师也因此挨斗、剪发、离职。这些少年时老师的和蔼音容,在我成年之后,依然存档在记忆里,看来今生是再难忘记了。 我的近视不是假性近视,直到上中学,我才去配了一副眼镜。这样,再上课时,我终于也有了一副“好视力”。这副眼镜平时是不戴的,怕被同学们笑话,只有在课上抄笔记的时候,才从眼镜盒里取出来,不管老师在黑板上如何疾书,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论是数学公式,还是英语单词,即使我坐在教室后排也能看清笔画了。以前总是怕老师写字小、笔画浅,甚至不喜欢老师用有颜色的粉笔,现在那种担心已经没有了,可以欣赏老师的板书了,可以盯着他们手里的粉笔在黑板上笔走龙蛇、任意挥洒。 一般人对粉笔的回忆,按理说应该停止于学生时代的结束。但是没想到,在我参加工作之后,却还接触、使用上了粉笔。这并没有发生在学校的教室里,而是在一家报社的编辑部,不是教学用的那种大黑板上,而是单位里的小黑板上。那时候,新闻单位的报纸印刷还是传统的铅排,编辑拼版前要在小黑板上用粉笔画好版样,为即将刊发的本期稿件标出位置,然后拿着小黑板到排字房去拼版,打出纸样后送交校对组…… 报纸副刊编辑画版样,讲究美观、流畅、大方,也是个技术活。小黑板放在一个特制的木架子上,旁边是一盒有着多种颜色的粉笔,用来区分不同的文章区。编辑手里捏着一根粉笔,端坐在小黑板前凝神:头条、二条要先确定好主次位置,横题与竖题之间要协调,还应考虑栏宽及插画的摆放。那时不像现在电脑拼版,根本没有“栏”的概念,不必顾及合不合栏数。铅字拼版时必须严格遵守一栏十三个字、全版横向共计九栏的要求。若是字数计算不准确,拼版时就麻烦了,字多字少都是一种失误,费工费时不说,还会受到排字师傅的奚落。当然,这也多是善意开玩笑,编辑与排字师傅们很熟,有的就住在同一片宿舍。 画报纸副刊版面时,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了,稿子发排时就已经在心里“画”了个大概,所以一般画版很快。又因为我曾在排字车间工作过,计算数字时就格外小心,所以拼版时就相对精确一些,我不想让工人师傅耽误拼版时间。编辑用小黑板画版式,曾是报社编辑部一景,社史资料中还保留着一张相关图片,很具代表性。不光文艺部的编辑用小黑板画副刊版式,出版部的夜班编辑更是离不开小黑板。他们夜间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快速浏览当天的新华社电传稿,一版的要闻和后面的国际版,都要抢时间拼出报纸版样来,画版要求速度极快,就像是战场上的争分夺秒。 不再使用小黑板画版式,是在告别了铅与火之后,这个改变是革命性的。小黑板被专用的版样纸取代,粉笔也被换成了钢笔和圆珠笔。计算机取代铅字拼版,让人看到了电子时代的未来。年轻人坐在电脑前,任意操纵鼠标,删稿、改字、换标点,编辑在旁只须动动嘴即可,再也不必搬动沉重的铅版了。老师傅们在车间里穿梭的身影消失了,连同昔日的那种工作环境、氛围、感觉。 小黑板当然也下岗了,粉笔盒静静地被遗忘在角落里。它们曾经有过的功用,消逝在了时光之中。报纸仍在天天出版,其流程读者往往无从知晓,只有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才会生发出无尽的感慨:报纸副刊那种美观流畅的版式,竟是用一根粉笔在小黑板上设计出来的。黑板与粉笔,曾经有着多么和谐的一种关系,它们默默地为对方做着奉献,将各自的作用发挥到淋漓尽致。 一般情况下,二者相互依存,有黑板就会有粉笔。但是也不尽然,后来黑板的样式也在不断地更新换代,有了钢化玻璃的、升降式的,再后来,讲课者开始用课件教学,在荧屏上显示电子文本,用手指或点读笔就可以授画,完全弃用了粉笔。这是生活的进步与观念的更新。 人的一生,需要回首、回味的东西很多,其中有大事,也有小情,但只要它们都曾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就一定会留下痕迹,留下意义与温馨。小小的粉笔,在生活之河中那么微不足道,许多人或许对它已全无记忆,一根粉笔在化作粉尘之后,也渺无踪迹。而我之所以忆起粉笔,是因为从少年时起,它就与我朝夕相伴,又曾伴随我的编辑生涯,是岁月长河中始终闪烁的点滴。 在小学、中学及至大学课堂上,老师的板书直接关系到我的学习成绩,也曾经给我带来过烦恼,这个时间段前后约十多年。工作后,粉笔直接进入我的职业生涯,我从事报纸副刊编辑工作,粗略算来竟也有十多年。凭借一支支粉笔,我让诗歌、小说、散文,以及绘画插图等作品,带给读者阅读上的享受。 现在,粉笔的用途是越来越少了,除了实体课堂上的教学,几乎已经退出了生活的舞台,但那种白色的粉尘,却似凝固在了记忆之中,每每便能勾起一桩桩往事的回忆。我与纤小的粉笔之间那长达几十年的情缘,也将被我永远地珍视与收藏。 宋曙光,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天津日报》文化专副刊中心负责人。著有诗集《迟献的素馨花》《穿越时空的情感》,散文集《忆前辈孙犁》,策划、主编“我与孙犁”丛书。所编发和创作的作品曾获中国新闻奖、孙犁报纸副刊编辑奖、天津市新闻奖、全国冰心散文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