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子真香啊!” 母亲感叹时,她从一束稻穗中摘下一粒稻谷,放在牙齿上咬了一下,然后慢慢咀嚼着,回味着。 彼时,母亲就要离开村子搬到县城居住了,还是要我陪她去塘下的稻田看看。显然,母亲是舍不下那几丘种了多年的稻田。 母亲咬谷子的神情,我是熟悉的,曾在晒谷场上见过无数次,那是她凭经验对稻谷是否晒干的检验程序——咬过之后,还要抓一小撮稻谷放在手心,又揉又搓,凑着鼻子下面闻一闻,然后才露出满意的笑容。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她那陶然的神情,成了我最美好的记忆。 年过古稀的母亲,已经好些年不种田了,言行举止依然向往对土地的亲近。她不顾年迈,坚持在城郊种几畦菜地,家里一年四季餐桌上少不了她种的葱蒜和时蔬。一旦我在金秋见到田野的稻浪,就会想起她在田野上精耕细作的情景——春种秋收,母亲对水稻的虔敬,几乎贯穿了她的一生。 母亲不止一次和我聊起,她当年从“靠山吃饭”的白山村,嫁到有田耕种的车田村时,那种憧憬与喜悦:“谁知,好比一亩田隔开十八丘,下到田里才知晓种田的辛劳与不易。催芽拌种、苗床育秧、插秧耘田、施肥管理,以及收割打谷,都得从头学起。况且,你父亲长年在外地谋生,只有双抢的时候,田里才会出现他的身影。” 确实,母亲在村里的名气,就是家里家外凭韧劲干出来的。她瘦弱的肩膀上,一根扁担挑着两头,一头在山上,一头在田里——无论是采茶、砍柴、驮树,还是插秧、耘田、割禾、担谷,都是一把好手。 村子里的田,沿轮溪向着天马山、汪山两边不规整地叠起,长条的,椭圆的,呈梯状组合着。远远看去,好比放大了的山体褶皱。而春天的油菜花、秋天的稻浪,宛如青山秀水与粉墙黛瓦村落之间奔涌的色调,热烈、丰茂,而有暖意。许是因为山多田少吧,父老乡亲种田的习俗一直充满仪式感:秧苗刚发青,一家一户要到秧田边供请土地菩萨“安苗”,祈求护佑秧苗茁壮;插秧的那天清早,农家要“开秧门”,祭祀“五谷神”,以祈五谷丰登;在新谷登场之时,还要以“吃新”对“五谷神”和祖先表示感恩。不承想,母亲嫁进门没几年就继承了这一自然崇拜的传统,开牛栏门贴红纸条,包野艾粿,以及饭甑蒸饭,做新米粿敬,每一个节点的习俗都不落下。 还是上小学时,我就开始跟母亲种田打下手了。记得第一次与母亲浸谷种,她一边让我顺着她的手势淋水,一边说:“只有懒人,没有懒土。种田选好种,一垅抵两垅。”那时年少懵懂,以为母亲在喃喃自语,根本没有听懂她的用意。 也就是那年的春日,在汪山下的江思坑赶着插秧,中午就在田塝底烧火堆煨了两只粽子当午饭。母亲见我像饿狼似的,笑了笑,把她手上的粽子也递了给我,转身下田,又弓着腰去埋头插秧了。 “稻鱼共养”的种养模式,村里人也说不出一个准确的起源年代,生发的却是祖先的生态智慧。母亲也和其他人家一样,在稻田里放了鲫鱼、鲤鱼鱼苗,养起了稻花鱼。母亲说,只有生长在稻田里的鱼,才配得上稻花鱼的称谓。水稻扬花的时候,我常常看到鱼儿露出水面吸吮稻花的样子,吞吞吐吐,如同小孩争食般讨喜。想想,倘若像母亲所说的那样,一朵稻花能结一粒稻谷,那一季稻花鱼会吃掉多少稻谷呢?事实上,稻花鱼不仅以稻花为食,杂草、水生物都是它们的美食,而鱼的排泄物成了水稻的肥料。 中秋,是村里捉稻花鱼的日子,田畈里一片欢娱。稀呼稀呼,我赤脚在稻田里摸了半天,鱼没捉着,却溅了一身泥浆。母亲呢,刚捉到手的鱼,啪地一下,摆个尾,溜了,她还是一脸的惊喜。 深秋,又是一年开镰的日子。稻田一丘叠着一丘,泛着金黄,稻子像吸饱了阳光,稻穗低垂,阵阵飘香,如同徐徐展开的丰收画卷。回到村里,我和母亲发现村里人种植的水稻,已不再是单一的品种了。居然,还有我和母亲都不知道的稻名。然而,他们以“吃新”感恩大地和祖先恩典的方式,却一直未曾改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