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文人墨客都吟咏过月亮——“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表现了大自然的壮丽;“花好月圆”“花前月下”,描绘了人世间的甜蜜。先贤们把月亮比作“蟾宫”、比作“婵娟”,神话中的月宫既有起舞的嫦娥,也有灵动的玉兔……但若仔细一点品味,便会发现月亮其实是个悲情的尤物,无论是圆还是缺,高悬夜空的她总会惹得人们悲从中来。《陈风·月出》是望月思人的开山之作,在明净、清澈的月光下,年轻的女子容貌娇美、身姿婀娜,让人动容:“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而爱慕伊人者因不能对女子表白,生出无限忧愁与怅惘:“劳心悄兮”“劳心懰兮”“劳心惨兮”。一首《陈风·月出》,使月亮染上相思与悲情的色彩,苏东坡的“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朱庆馀的“久客未还乡,中秋倍可伤”,李商隐的“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等,无不是如此。张九龄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接下来便是“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李白作“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后面便有“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我对月亮最深刻的记忆,要数四十多年前在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当森林警察时看到的月亮,其时我和战友们常年在密林深处、在边境一线执行防火、防特、防盗猎盗伐的任务。记得那是一个奇寒的冬日,我们顶风冒雪,一连三昼夜追踪一个企图越境的犯罪团伙,完成任务归营时,雪停了,夜空瓦蓝澄澈,四野静谧。当我策马于一座山峰之上,忽见中天有一轮玉盘高悬,皓月与白雪相映,蜿蜒起伏的山峦铺上了一层望不到边际的银辉,寥廓而明净。不知是马明白了我的心思,还是被这美丽的夜色感染,它的脚步放慢、放轻,任由我在山顶望月看雪。我向队长提议:“干脆就在这里‘打小宿’吧,好好看看这个大月亮!”队长说:“山顶无遮无拦的咋能打小宿?还是到半山腰找个石砬子洞好拢篝火。”当我们在石砬子洞烤火的时候,有个老兵问我:“看见大月亮,你一定想家了吧?”这个老兵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一定是知道的,皓月当空,雪野苍茫,这句问话勾得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那时我未及弱冠,离开父母来这大山深处已一年有余,孤高旷远、寒气逼人、篝火飘摇的氛围,最能滋长思亲念家的情绪。 周围的几个老兵,有的烤着手,有的烤着脚,有的烤着硬邦邦的窝窝头,他们都不说话,想必老兵的那句问话也搅乱了他们的心思。有的老兵把妻儿老小留在老家,很难顾及,有的老兵已经老大不小,因为下不去山,一直没有女朋友。加之山路难行,给养车上不来,我们好几个月没收到家信;我们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亲友也得不到我们的消息……森林警察是和平年代奉献最多、牺牲最多的一群人,他们常年与火魔斗、与坏人斗、与野兽斗,夏天战山洪、冬天战冰雪,住地窨子、宿石砬子,人人都患了胃病、风湿病、关节炎,不少人还得过肾炎、雪盲症,也有人因蜱虫钻入体内引发脑炎或鼠疫而毙命;第一代和第二代森林警察,活过六十岁的不多。作为这个队伍中的后来人,作为“一人一匹马,一人一杆枪”时期最后一批职业制森林警察,我既亲身经历艰难困苦的磨炼,又受到老兵们甘于牺牲、默默奉献精神的熏染。 后来,我读到唐代诗人戴叔伦的《调笑令·边草》:“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戴叔伦用传神之笔,创作了这部写实主义的脚本;他等待着一千多年后,由戍边护林的森林警察来生动演绎,来与他共情。咀嚼着这首词,我竟回到那个雪霁月明的清寒之夜,但那晚没有胡笳声,撞击我鼓膜的是不远处一声声孤狼的长嚎。 我对月亮的感情是复杂的。一九九七年农历八月十四的傍晚,父亲因心梗突然病逝,我在中秋节急忙赶回家。为父亲守灵的那一夜,天上没有月亮,她悲伤地躲到云朵里哭泣,黑沉沉的天空飘着冷雨……我站在父亲身边,从心底感谢月亮的通情达理,感谢她以这种方式为父亲送行。 父亲的灵柩落葬时,一件奇异之事出现了:当人们打开预先挖好的墓坑,忽见一只蟾蜍安然地坐着,面对众人,它既没有奔逃,也没有惊慌。人们啧啧称奇,说这是月宫中的金蟾下凡来接父亲了。昨天是中秋节,本应皓月当空,但她默默隐去;今日,她竟以这种方式现身,我们兄妹“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父亲的魂灵当在月宫中安息了,那里还有五年后随他而去的母亲。每每遥望明月,我仿佛能看见父母的身影,那明净的月光就是父母的目光,饱含舐犊之爱,饱含惦儿念女的忧伤…… 八月十五是大节,每年此时,人们都欢天喜地庆团圆,而我们兄妹的心情却是难与外人道的沉郁与悲凉。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