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日，睡到自然醒方起，卷帘见窗外碧空无云。骤降的气温和晴好天气使我一时恍惚，以为还身在南疆。

洗漱时，此前一周走访喀什的种种片段在脑海中回放，前一天回沪前的百般不舍重新激荡，真是才作别离，就起相思。

相思何解？赶忙从尚未来得及整理的行囊中取来一物。一份薄塑料膜挡不住的馥郁，居然从浓重的咖啡香中突围，丝丝缕缕涌入我的鼻腔。那是糖油混合物的香甜夹杂玫瑰花的芬芳，又经些微时空流逝的洗礼而内敛沉着，不徐不疾地发散，反倒比张扬的咖啡味更持久。

这是我从喀什巴扎带回来的玫瑰花酱馕，直径不足我中指尖到掌根的长度，四周隆起中间凹陷，色泽与肌理完美诠释了今冬时尚界流行的美拉德色系搭配。在新疆的各类馕饼中，这一款最适宜作为风物特产给游客当伴手礼。更小号形似贝果的小油馕不那么典型，再大号的外形可观却不便携带。

之所以带玫瑰花酱馕回来，是因为旅伴多为嗜好甜口的上海人。胃口小又讲究形式感的上海人，除了早点常吃的大饼、油条、面包之外，不太将这么实在的面食当作正餐。而玫瑰花酱馕冷却后，口感类似酥饼和曲奇，刚好可作下午茶点心。

前日，从库尔干县回喀什城的途中，大巴停在服务区休息。有摊子卖当日现烤大馕，2元钱一枚的售价，在新疆都属实惠，领队买来给大家分享。队友中有位“90后”上海小囡，头回吃这种馕，尝了一口道：“这是葱油饼的味道。”立马有人附和说差不多。实际上，葱油的味道来自新疆日常烹饪中少不了的皮牙子，也就是洋葱。其味道远比小香葱和大葱更为浓烈，是典型的西域气息。

二

说起来，我与馕结缘始于许多年之前。

我童年时，在制药厂做销售的父亲负责跑西北片区，有几年长期驻新疆。父亲天生老饕，走到哪里都能爱上当地美食。从新疆回家时，他带回过牛肉干、葡萄干、奶疙瘩、新鲜的羊腿和哈密瓜，还曾在家里做羊肉汤和手抓饭。从父亲眉飞色舞的叙说中，我想象着他在新疆朋友家做客的情景。

步入与《一千零一夜》故事书插图一般风格的民居，穿过缀满水晶与玛瑙的葡萄架。屋内四壁和睡炕上悬挂、铺展着几何纹样华丽、色彩绚烂的地毯与毛毡。炕桌上摆满新鲜水果和各色干果，手工铜盘中油炸馓子与奶疙瘩堆得像小山。女主人热情地为客人添奶茶，男主人端出热腾腾的手抓羊肉和拉条子，老人们随手拿起热瓦普、冬不拉和手鼓等乐器演奏，古丽和巴郎子随着乐声欢快起舞……这类场景被父亲一再讲述，每一回细节都有些不同，但从不改变的是，炕桌上永远有一只大盘子中盛着一摞金黄喷香的馕。

馕是最能说明“新疆是个好地方”的食物，父亲如此强调。

于是，从小我就盼着能尝一尝馕的味道。

我头一回吃馕，是在姑苏古城读大学期间。身为建筑系的学生，我隔三岔五要熬夜赶画作业，习惯备些糕点作消夜。彼时，苏州十全街有家知名的新疆菜馆子北疆饭店，找了个周末，我与同窗去打牙祭。新疆菜的量挺适合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改善伙食，一个大盘鸡、一个酸辣白菜、几根羊肉串，再配上大盘鸡赠送的宽面，另点一盆白米饭，足够三五个女生吃得饱胀。出门时，当街烧烤的维吾尔族小伙端出刚出坑的馕，那种小麦粉油脂充分混合、发酵又经过烘烤之后激发出的浓香霸道至极，让我这远离故土的北方人不可抵挡，当即决定买几个带回去。同行的常州籍室友提出异议，这么大的饼，吃不完会坏吧？彼时，我刚刚不求甚解地读完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大唐西域记》，便“现学现卖”跟室友讲起其中新疆馕的故事。

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途经高昌国，也就是现在的新疆吐鲁番一带。崇信佛法的高昌王为玄奘法师准备了丰盛的物资，大到金银盘缠、车马力夫，小到衣物、手套、靴帽等。为玄奘法师穿越茫茫戈壁和沙漠做准备，高昌王发动全国打馕高手制作了5000多个各式馕饼。后来，玄奘法师抵达那烂陀寺的时候，身上只剩下几块高昌馕，他向戒日王介绍此物功德，戒日王品尝后对其味道大加赞赏。由此可见，馕是一种营养丰富、极耐保存的食物，能支撑得起艰辛漫长的取经路，怎么不能给熬夜画图的学子充饥呢？

我大手笔买下5个馕，以为足够全宿舍吃个十天半月。没想到，后来竟“翻车”了。

约莫一周后的一个赶图夜，宿舍熄灯后，我们把板凳、画板搬到走廊上继续鏖战。走廊光线不佳，而建筑图纸的绘制须毫厘不差，所以还得靠应急灯来补足光源。

时值盛夏，暑气渐重，我们一边鼻尖、脖颈、腋下、脊背不停冒汗，一边还要留心莫让手上汗水洇湿了针管笔画出的细挺线条。至后半夜，我终于完成最后一笔，松一口气，摸黑进宿舍觅食。见新疆馕还余下两个，便拿一个到走廊与舍友分食。应急灯的电已所剩不多，我们就在晦暗之中撕扯、咀嚼。

次日晨起，我尚未起床就听见一舍友喊：“天哪，这馕发霉了！”我去看时，只见最后一个馕皮面上现出几小片绿色霉点，且有扩大之势。在舍友们此起彼伏的惊叫、抱怨声中，我心虚地说，也许昨夜吃的那个是好的呢？又赶忙承诺下次赶图请大家吃水果。

此后连日的阴雨，让我深切意识到自己的愚钝，同样的馕，在取经路上和烟雨江南怎么能是同样的保质期？况且，这食物和人一样，要在最合适的环境中才能充分发挥所长。

三

怀着对馕这种食物的特殊情结，我走过了不少与之相关的行程。在未到达新疆前，我先后去过印度、尼泊尔、土耳其、埃及，在这些地方都曾见过类似馕的食物，食用方式也类似。烤肉、奶茶、瓜果、馕以及乳制品，这构成了丝绸之路我所及之处通用的完美一餐。

在新疆，馕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人生历程息息相关，从出生时的命名仪式、摇床礼，再到婚丧嫁娶，馕见证着有关当地礼俗的各个重要环节。所以新疆人会说，“可以一日无菜，不可一日无馕”“饭是圣哲、馕是神灵”。

去岁夏、今年春，以及刚刚过去的11月末，我三度到新疆，先后走了北疆与南疆。虽说因各种缘由而不得不行色匆匆，但一路上都尝尽各种口味的馕。最难忘的两回，分别是在库车老城、和田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的路餐。

库车老城通往王府的热斯坦老街，充满着华梦未央与衰败萧瑟混杂交织的不可思议的梦幻感。道路两侧几何纹饰繁复的木门丽色犹存，老字号商铺一边按照几百年不变的方式营生，一边也接受来打卡的年轻旅客扫二维码付款。

一家名叫帕提古丽热合曼的打馕店，出售当地最有特色的车轮大馕。我和爱人去的时候，恰好赶上新馕出坑。头戴小花帽的络腮胡老大爷，用铁钩将金黄的馕饼一个个自坑中取出，摞在铺着红花布的大案子上，任顾客付钱自取。

拿起馕饼时，我隔着袋子还觉得滚烫，可那四溢的喷香实在令人按捺不住。此馕直径约60厘米，最厚处不超过1厘米，最薄处如纸一般，馕面上形若玫瑰的图印交叠错落，密密麻麻嵌满了白芝麻。趁热撕下一片，入口酥脆松软，又经久耐嚼。爱人乃嗜吃面食的胶东汉子，几口馕下去，大呼舒坦。8元钱买的两个大馕，是我们那天的早午餐，是拍照道具，更是此后行程的储备粮。馕简单朴素至极，却能给人最根本的安全感。想到底，生命存续所需本就不多，轻简节制反倒通往自在和满足。

今年春季，我随上海作协和新疆文联“文化润疆”采风团走访阿克苏地区，有一日在和田的行程是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中途沙漠路餐，我们的全部吃食就是一摞馕、几个西瓜。冒着风沙，一口馕、一口瓜，喉咙里、心里是香甜的，但满头满脸从发丝到齿缝都有细细密密的颗粒感在穿梭流动。

远处几株胡杨，正在风沙中摇曳着刚刚发出嫩叶的遒劲枝丫。我们已然说不清吃下去的是馕和西瓜还是沙子，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才是吃馕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