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给了人甜,尤其是生活在乡下的人。那种朴素的甜味,是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种植、自己收割的,不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取。这样种植和收获,适合依赖土地的中国人…… 一 “不会再有人家种甘蔗。” 爷爷手里抓着几把带木柄的刀走向河岸。 “留着它们也没用。” 他单手扬起,将刀一一抛进浏阳河,发出“砰——砰——砰——”接连的响声,像往深水里扔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那是家里几把已经生锈很久、用来收甘蔗的刀。 幽暗的浏阳河立刻接纳了它们,它们成为深不可见的河底那些几乎从未有人见过的沉积物的一部分,和青石、卵石、古代的瓷片、沉船的碎片,甚至死者的梦待在了一起,没有留下任何惋惜。 二 在我小的时候,那是20世纪90年代,每年到了秋天,涧口村成片生长谷物和其他农作物的田野中,甘蔗就快要成熟了。日渐成熟的甘蔗在秋风吹拂和暖阳照耀下,正不知不觉褪下它的皮肤——锋利的甘蔗叶子,露出或长或短的青色甘蔗茎。一节一节的甘蔗像竹子暴露在外面,它们随风摇晃,撞击着甘蔗叶和毗邻的甘蔗,在阳光下发白、发亮,尽管没有发出桂花般的香气,我们这些孩子远远地望着,就知道是它们在吸引我们,等着我们去折断它清脆的茎,咬掉它甘洌的皮,去咀嚼它的清甜,将嚼剩下已经没有甜味的甘蔗渣吐到地里去。 不久,大人们就要收甘蔗了。 收甘蔗,我们那里是叫“削蔗”,听起来就像削苹果一般轻松。其实哪能如此呢?削蔗啊,是个符合时令的农活,力气活,虽然费的劳力可能不及双抢收割稻子,可要是一家人种上三五亩甘蔗,期望甘蔗的收成好,当年能多卖些钱,那收甘蔗的活儿可不是一家人三两天能干得完的。 等到甘蔗完全成熟,到了收割的时节,大概是寒露或霜降节气,我们带上特制的刀,全家人都到田里去收甘蔗。 和收割稻子不一样,一棵成熟而未去叶削皮的甘蔗得有好几斤重,孩子们是不适合拿刀去削蔗的。那么就分工合作。大人每人一把蔗刀,穿着长袖,以免被甘蔗锋利的叶子割伤,他们去削蔗。小孩子呢,干点杂活儿。 要收甘蔗了,寒露霜降前后,十月的样子,午间依然很热,而清早天已经转凉,大人们早早出门,带着露水出现在甘蔗田边,仿佛将军出征前检阅自己的队伍。成片的甘蔗长出两个人那么高,作将军的大人竟不能逐一去把它们看清楚,只是远远看着,很是壮观。辛劳的农人们啊,很快又有了自己的收成! 甘蔗已经成熟,它们绿色的叶子成条状,朝向太阳生长,每片叶子足足有两三尺那么长,形似芦苇,而比芦苇的叶子要宽,要锋利。如今我们超市里卖的,我们常常吃的,多半是紫皮的甘蔗,而我们那里的甘蔗叶子是绿色,甘蔗的皮也是青绿色,和广东的紫皮甘蔗不同,我们的甘蔗当然也甜,却没有紫皮甘蔗那么甜。 成片成片的甘蔗,也像地里种菜一样,是一垄一垄,通过往土地中埋下做种的甘蔗茎而种植生长的。它们也要浇水,有流水的沟,却不像稻谷那样都是水田,多半时间浸润在水里。甘蔗需要水,更需要阳光和干的土壤。成熟的甘蔗有两个成年人高,清甜的茎越到下面靠近根部越粗、越甜,越往上部甘蔗甜味就越淡,也越细,到了最顶部,就像竹笋一般,几乎全都是叶子了。 收甘蔗的时候,人们先用蔗刀将甘蔗根部砍断,接着从根部到顶部,沿路将叶子一节一节削掉,如剥竹笋,最顶部那段也就砍掉不要了,仅留下一根光秃秃的一人多高的甘蔗,有粗有细,细的干脆也留下来不要,或者另外收拾了捆起来,去给孩子们吃,给他们别样的欢乐。 大人们在收甘蔗,将一根一根削好的甘蔗放在一边,大一点的孩子就可以将那些甘蔗码成堆。 而后,大人们在那成堆的甘蔗里,用早已准备好的草绳,将数根甘蔗用草绳将头尾捆起来,捆成一大把。 成把的甘蔗已经捆好了,如果不解开,孩子们就搬不动了。有力的大人们或一人扛起一捆两捆甘蔗,或两个女人、两个孩子抬一捆甘蔗,将甘蔗抬到路边,或抬些回家储存,多半抬到浏阳河边上去。收好了的甘蔗如果不全留作自己吃,便要出售。 甘蔗要出售,联系买家,需要时间。有时候耽搁了,或者那一年种得多,供过于求,收割好已经成捆扎起来的甘蔗就不得不放在路边或别处等待,等着买家到来。那一等,有时竟要一个月也难说。 三 沿河而居,与河谋生。 甘蔗熟了,靠河有靠河的好处,自然多半走水路运走。我家的田地大多在河边,沿河就可以从岸上将甘蔗或谷物挑到船上,不但方便,水路的运费也便宜些。不单我家的甘蔗是那样运走的,我伯伯家的,二爷和我叔叔家的,他们家的甘蔗也都走水路运走,有时候几家凑到一起,同乘一条船,往下游的糖厂而去。 在那收割好甘蔗和走水路售出甘蔗之间,是漫长的等待,我们就将甘蔗成捆垒起来,搭成甘蔗的棚屋,人就住在那个甘蔗的棚屋里面,看守着甘蔗,和在鱼塘边搭起草棚守着自家的鱼差不多。河边的甘蔗,怕人来偷,也怕野猪来拱。早年间河边树林茂盛,听爷爷说,到了20世纪90年代,他还见过野猪打的洞。 那些垒起来的甘蔗棚屋,是孩子们的乐园。 看守甘蔗,尤其是晚上躺在甘蔗棚屋里的日子,更是孩子们的好时光。看星星,看月亮,随手有可抽取来吃的甘蔗,多好呀!可比那鲁迅笔下《社戏》里孩子们带着迅哥儿划船去偷罗汉豆、看戏、煮罗汉豆吃的时光也不差了。 因为甘蔗都收割完了,成捆成捆,成堆成堆,一家一家的甘蔗,都堆在浏阳河的边上。联系好收甘蔗的人,便走水路将成捆的甘蔗运上船,送到甘蔗厂去榨糖,一年种甘蔗的事情也就快要完成了,第二年再继续种甘蔗。周而复始,所有的农耕差不多都是这样,依靠着土地以及在地里生长的作物,收割、播种,播种、收割,往复循环…… 四 甘蔗收割完了,甚至也运走了,留下来成片成片的甘蔗叶子。 在那些看上去干巴巴的叶子里,我们能找到甘蔗! 那里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和希望之地,我们去收割完甘蔗的地里捡甘蔗。 为什么说捡甘蔗呢?前面说了,因为收割甘蔗的时候总会留下一些,大人们没有收割干净的,或是没有看到的过小的甘蔗,捆成捆以后漏下来的甘蔗,甚至有大人们故意留下来的给小孩子的甘蔗。总之,甘蔗田里或长或短、或粗或细的甘蔗,只要孩子们愿意去找,总是有的。 那是独属于孩子的快乐,同大人收甘蔗时吃甘蔗不同,和从自己家种的还未收割的甘蔗田里大摇大摆地去掰一根甘蔗不同。那种经过寻找而终于得来的收获,既像劳动,又像游戏,就像孩子们乐意在采摘完橘子的橘园里去找摘剩下的橘子,从摘完油茶果的山上捡剩下来的茶籽。当然,那些快乐里,有时还要掺杂些被大人训斥、被别人家当作小偷来追打的危险。 总有那么一些愉悦,属于小孩子,而一个人长大了就不会再拥有了。 等到那些从前在甘蔗田里捡甘蔗的孩子们长大了,甚至我们那里也不再种植甘蔗了,那些快乐也就统统消失不见了。 五 不再种植甘蔗了,浏阳河边如今也见不到甘蔗地。 我记起来,甘蔗就像土豆和红薯,农户们往往需要留下一些粗壮饱满的甘蔗,放到地窖中存储过冬,或者似乎把它埋起来,留到做种。等到第二年种植甘蔗的时节,将那些留种的甘蔗砍成一节一节,埋到土里面,等待它们在茎上发芽,长出甘蔗苗来。甘蔗并不需要移栽,而是一次性埋种,倒也方便。 三四月间,经过一个冬天的储藏,在新一轮的种植周期中,甘蔗苗像麦子那样,又从地里长出来。它的幼苗也像麦子,又细又长,从此一直往上冒头,往上生长,经过大约七个月不断地向上、变高、变壮,才会成为一根全新的甘蔗,拥有自己的甜,去满足人们的需要,取悦人、丰富人的生活。 各种各样的蔬菜,各式各样的粮食和作物,聪明的人们懂得发现和驯化自然界的事物,从中满足自己的需求,也丰富自己的需求。从前人们只需要温饱,需要咸。后来他们无意间发现了芦苇,从芦苇中尝到了甜树上果实般的甜,也就懂得并索求着掌握甜。农人们种甘蔗、种水稻、种蔬菜,生产各式各样味道不一、营养不同的食物。甘蔗给了人甜,尤其是生活在乡下的人。那种朴素的甜味,是自己可以掌握、自己种植、自己收割的,不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取。这样种植和收获,适合依赖土地的中国人……如我小诗中所言: 万物各有各的记忆。 生长和成熟也是记忆之一。 大风吹着从前的甘蔗林, 就那样引起我们怀念。 浏阳河边的甘蔗林和稻田 都已成为过去的记忆, 作为二十世纪南方乡村遗照 融化在我们这些南方人的记忆里。 我已经四十岁。 从清明,到秋分, 我见过有人再也没能回到南方。 |